苦中作樂話年味

在美國過完聖誕節不久便是元旦，隨著倒數計時紐約時報廣場的球落地，零點鐘聲響起，新年伊始人們在熱烈的歡呼和擁抱後，一切便歸於平靜。但在華人的心目中，卻還等待著另一個節日：春節。雖然中國超市張燈結綵、琳瑯滿目，中餐館年夜飯訂單一搶而空，但由於農曆新年不納入美國的國定假日，在不缺年貨而缺年味氣氛中，老中們心中難免總有幾分意猶未盡。

回想起上世紀六、七○年代，在物資極其匱乏的中國，春節是全國老百姓一年中最期盼的節日，除了家人能夠團聚外，更是熬了一年缺油少肉的飯桌上，難得有幾天放滿豐盛菜餚。作為上海人的我，當年苦中作樂中充滿年味的日子，至今記憶猶新。

記得在大年三十的前十來天，居民們便拿著戶口本和購糧證，到居民委員會領取春節額外的副食品供應券，包括肉票、蛋票、魚票、雞票及比平日多增加的油票、糖票等。其中一年只吃到一次的憑魚票供應的黃魚，按人頭計算每人一斤，雞蛋是一塊像盒裝豆腐般大小的冰凍蛋液。票證正式啟用的第一天，菜市場裡最熱鬧的攤位便是賣肉的。為捷足先登能挑到一塊肥瘦相間的上等五花肉，居民們冒著嚴寒，前一天傍晚，就在肉攤前地上放著小板凳、破竹籃、破罐子，甚至一塊撿來的磚頭，左鄰右舍自動組織起來，通宵值班輪流照看著這個以物代人的隊伍。

第二天拂曉，從熱被窩鑽出來的人們不畏寒風凜冽，哈著熱氣，搓著凍僵的雙手，跺著老棉鞋裹著的雙腳，低頭彎腰尋找各自的替代物，接著很快肉攤前排起長蛇陣。

臨近清晨，原本稀疏的人流突然一陣騷動，為防止中間有人插隊，隊伍裡走出位仗義執言的大叔，拿著一支粉筆在各人的大棉襖肩膀處大筆一揮，寫上阿拉伯字的編號，滴水不漏，誰也別想鑽空子。八點整開秤時刻到，無論男女老少都是前胸貼著後背，一條首尾無縫連接的隊伍，在熙熙攘攘的吵鬧聲中開始不斷向前移動。

肉是過年的主菜，什麼肉糜、肉絲、紅燒肉全靠這塊來自不易的它。精打細算的上海人首先把在淘米水中浸泡兩周的筍乾切成細條，放入已經加調料燉得酥軟的肥肉中，再在蜂窩煤爐上小火燜燒半天，筍乾絲吸盡肥肉的油水直到入味為止；這道菜每天盛一菜碗上桌，吃不完再回鍋加熱，一般吃到正月十五。其餘的便是大白菜炒少許的肉絲，調上濃厚的生粉用來包春捲，而剁碎的肉糜與冰蛋液做成蛋餃，再加上小肉圓，便是小火鍋的食材。

一年才能吃到一次的大黃魚最為珍稀，大年三十的年夜飯必須整條上桌，但為討口彩「年年有餘」，只能當個擺式，年初一過後才能細細品嘗。

一年供應一次的那隻老母雞更是飯桌上的精品，不知是否因田地裡放養，還是難得嘗到雞滋味，至今想起來依舊香濃鮮美。舀幾勺雞湯給孩子們泡在飯中，他們舔著小嘴巴竟樂不可支，而大人們只能淺嘗即止。這鍋湯至少要吃一個禮拜，加點水還能延長到十天，雞肉更是全盤下肚，只剩啃乾淨的一堆骨頭。

過年吃的小火鍋，是用碳棒作燃料、中央為爐頭的老式銅製火鍋，環繞爐頭周邊的容器內，以大白菜打底，再放入蛋餃、肉圓、筍片、粉絲等煮熟後，上面澆幾勺雞湯，頓時香氣四溢。闔家圍桌而坐，儘管窗外寒風呼嘯，卻也其樂融融。

上海人春節招待客人的最佳點心，便是春捲，但那年月市面上卻沒有春捲皮供應。插隊安徽回家探親的鄰家小妹，也不知從哪裡學來的本領，用一碗麵粉揉成麵筋，平底鍋加熱後，鍋內輕抹便是一張薄薄的皮子，一幢樓裡各家的春捲皮便由她一人承包。眾鄰居圍著她，像看變戲法似地一轉便是一張，既驚訝又讚口不絕，然後依次端起自己的那份，滿懷喜悅地回家包著具有上海特色的黃芽菜肉絲春捲。

除了這些規定的有限配給外，為豐富春節菜餚，不少人家還能各顯神通，錦上添花。

一九六九年，我先生教書的學校因所謂「一號通令」，從上海遷至鎮江。當年的鎮江還是個貧窮落後的小地方，每逢秋季，農貿集市上近郊的農民會廉價出售一種拳頭大的小公雞，善於動腦筋的上海老師們，便一口氣買下六、七隻在校園草地上放養，兩、三個月後不費吹灰之力，竟長成一、兩斤重。

就在春節前一個月左右，宿舍區內雞飛狗跳，男老師們大開殺戒，把滿地跑得歡的公雞殺得一個不留，取出內臟後不用拔毛，只需往雞肚裡塞把鹽，外面用草繩捆好掛在窗外，幾周後即成美味的風雞。窮教師們顧不得體面，用繩子扎緊雞腳，前後一背，擠上票價低廉的運牲口的棚車，興高采烈地回家過年，而我先生親手做的這盤手撕風雞，便成為新年待客最受歡迎的風味冷盤。但仔細想，當年教師不務正業，校園變養雞場，此情此景也只有在那個荒誕不經的年代見怪不怪。

又有一年的春節前夕，我正好因公出差北京，工作之餘逛了趟菜市場，在空蕩的櫃台間，竟見到整條的鰻魚出售，價格便宜且不需票證，卻無人問津。我這個愛吃魚的南方人如獲至寶，挑了一條三尺多長的鰻魚，在熱心的售貨員幫助下，外面用草包裹好，再用草繩扎緊，盤成像自行車輪胎般的圓圈。我大大方方地提著牠登上京滬線列車，竟無一人盤問，到家後剖肚去腸，裡外抹上花椒鹽，掛在陽台通風處，不久一盤與風雞媲美的風乾鰻魚又為新年飯桌增添一道美味。

難得的敞開肚皮大吃大喝，過完正月十五元宵節，老百姓又回到每月幾兩肉、幾兩油的歲月，就這樣年復一年直到文革結束。但正因一年一度的期盼，比起今日隨時可呼朋喚友、可佳餚美饌的日子，那種特有的樂趣卻別有一番思念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