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進軍大西南(上)
一九四八年冬天,彷彿比往年更加寒冷。那一年,我十六歲,正值荳蔻年華,卻置身一個動蕩年代。燃燒的戰火,蔓延的饑荒,像一張沉重的網,籠罩在每個人頭上。
年底,我賴以求學的流亡學校海岱中學,最終走到了盡頭。國民政府各部門全面癱瘓,作為其教育部直屬學校,海岱中學供給中斷,校方宣布解散學校。一千五百多名學生,嚴寒中,像一千五百多個棄兒,頓失安身之地,挨凍受餓,茫然無助,各尋伙伴,四散謀生。少數人隨老師向海邊而去,飄洋過海,去到台灣;大多數則選擇回到家鄉。
我不願就此放棄了求學,便與其他四名沾親帶故的同學商量何去何從。五人中的柴明燦提議,到南京投奔他的大哥柴文石。大夥一聽,立即同意,隨即踏上了這趟未知的旅途。
柴文石在浦口醫院工作,是親共的中國民主同盟成員,見面之後,他建議我們試試解放軍文工團的招生考試。於是,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九日,我和柴明璜、柴明節、柴明燦,一起來到文工團報考。那天,天氣晴朗,陽光透過南京街頭的梧桐樹灑落地上,溫暖而明媚。但我的心卻忐忑不安,不知命運會為我安排怎樣的未來。
負責考核我的竟是文工團團長劉季雲。劉團長身材高大,氣度不凡,曾在電影「戰上海」扮演國民黨軍長劉豫。那時的我,常年營養不良,發育遲緩,個頭矮小,劉團長「居高臨下」,拍著我的頭,問:「參加文工團,你會什麼?」我有些緊張,但迅速回答:「我會吹笛子。」「那就吹一段聽聽。」他笑著說。
我拿起隨身的笛子,吹了一曲「小放牛」,邊吹邊偷偷瞥他,看他眼中似有一絲欣賞。接著又吹「蘇武牧羊」,沒等吹完,他又拍了拍我的頭說:「我收下你啦!」
那一瞬,滿心的忐忑化作喜悅。從此,我成為第二野戰軍後勤政治部文工團的一名文藝兵。當天,我背著小小的行李包,住進了考場大院,原國民黨聯勤總部所在地的文工團宿舍。
南京於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三日被解放軍占領,我參軍時,離南京易幟僅二十六天。待在南京的四個多月裡,除政治學習,大部分時間是藝術專業學習和訓練,時間雖短,卻是我音樂知識、演奏技能長進最快的一段歲月。十月一日過後六天的中秋當天,文工團隨二野向大西南進發。
行軍的第一段路程,是從南京乘坐鐵皮貨車到漢口。貨車時開時停,走了兩天才到,一節車廂擠了五、六十人,整個車廂鋪上稻草,簡單搭成一個大通鋪,男女各占一邊。生活的一切吃喝拉撒,都在這悶罐車裡進行,車廂裡放著馬桶,「方便」時,兩人默契地用被單圍成一個遮羞的圈。
文工團裡匯聚了不少知識分子,尤其在南京招募了大批美專、音專、戲劇團體等科班出身的藝術人才,大家一路吹拉彈唱,妙趣橫生。那時,「東方紅」尚未流行,我們一路唱的是「解放區的天」和「團結就是力量」,旋律簡單卻充滿力量。
此時,我剛滿十七。童年時,家鄉因貧困、戰亂,讀書十分艱難;初中期間,兩度被迫輟學。所幸父親飽讀詩書,一九四六、四七年,曾帶著我就讀他教的私塾,學習古文;一部「古文觀止」,命我將其中許多膾炙人口的篇章死記硬背至滾瓜爛熟,為日後的人生埋下了文化的種子。
一路上,火車經過滁州站,我自然而然想起歐陽修「醉翁亭記」中「醉翁之意不在酒」這句流傳千古的名句。短短一句話,彷彿將我少年的心境和行軍路上的微醺之感緊緊相連。車到徐州這兵家必爭之地,想起「水滸傳」中「九里山前擺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一幅硝煙瀰漫的古戰場畫面,瞬間浮現腦海。火車到符離集,聽說燒雞是這裡的名產,我便跟著年長的團員下車,買兩毛錢的燒雞解饞。火車到湖北孝感,說那裡麻糖有名,我也跟著買上兩根嘗鮮。當時,文工團員排級待遇,每月津貼三塊錢,我感覺非常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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