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寶(下)
我因為厭煩枯燥的工序工作,以對換方式調到人們不愛幹的建築公司開推土機,頻繁流動城市以外各處工地。逢施工返城即去會大寶,看出與他結婚成家的女人,跟滿腹經綸、骨子裡的浪漫文藝青年毫不相干,可謂同床異夢。後來我們的交往都是他來我家,好在他跟我們夫妻都是老相識的熟人,問起他的家庭生活,但知老婆給他生了兒子,別的就不多說了。
我倆之間幾十年如一日的畢生友情,一直秉持古風文人的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中年後研究中醫,這是我唯一跟他搭不上話頭的範疇,文藝永遠是我倆的默契所在。
文革過後,我意外借到一部線裝全本「金瓶梅」,托人用其單位剛進口的日本複印機暗地拷貝下來,第一時間就送給他開眼。他還告訴我,見大學開始招收碩士研究生,他報考了東北師範大學中文系某名教授唯一的古文類專業,結果該教授僅招收了一個大學畢業的得意門生,自學成才的大寶根本無緣問鼎。
一九八八年末,我辦成赴美遊學簽證,設宴邀他會面辭別。那時他終於擺脫了工人生涯,調到汽車研究所任職專業期刊編輯。告別之際,我倆一如既往說東道西。「而立」之年才結上婚,到了「知天命」歲數才找上合適工作,屢經人生磨難的他,總算得遇知足常樂的正常心情。
離國八年後,我首次返鄉探親,當然忘不了跟老友會面暢談。闊別多載,再見面宛若外出施工不過別離月餘,聽我說些異國謀生經歷,便問他過得如何。他說獨生兒子上了技校,學電子計算機操作,學成後不愁找工作;他幹技術雜誌編輯輕車熟路不在話下,就快到六十歲退休年紀了,閒來還是看書聽音樂度時光。那天他還帶我去一處商城買盜版碟,他只挑了張吉他協奏曲,我淘了好幾片難得一見的東歐電影光碟。
故鄉重逢後一別又越數年,某日跟內弟通國際電話,說要搬家進新居,問及我出國留存他家的那一大堆書籍期刊如何處置。那是我在文革過後訂閱的若干整套複刊或創刊的文藝雜誌,如「文藝研究」、「外國文學」、「詩刊」、「世界電影」、「江蘇畫刊」等。我即刻想到應送給大寶才能物盡其用,於是往他退休的單位打電話聯繫,不料得到一個意外的告知,說他於一年前因患憂鬱症跳樓自盡了。
我聞言登時驚呆半晌,算來比我年長幾歲的摯友,當年也不過六十出頭,怎麼會退休不久就尋了短見呢?失去老友,我久久為其命運惋惜不已。
而今翻看舊影集裡滿布自己單獨或與故交合影的個人照片,意外發現其中夾進來一張我拍攝大寶雨中持傘站立湖畔的背影照片,是我的影集裡唯一一幀他人留影。或許這當初有意無意的契機,竟然是我跟他冥冥之中的一絲緣分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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