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年話打蛇
上世紀五○年代後期,在小書攤上一坐,花五分一角租幾本連環畫,其中我最喜歡看的是「白蛇傳」。每次翻看小青與白娘娘衣裙翩舞,斷橋邊巧遇書生許仙,最後結下姻緣卻遭拆散的故事,懵懂中才知道姻緣也有悲情結尾的。
每次翻到畫著許先興致勃勃上樓,探尋酒後微醉的白娘子,帳門掀開,一條大白蛇盤在床上……,小畫書中的許公子和我的書,一併掉落在地上。是的,我怕蛇,怕任何形式的蛇,不論活的、死的、真的、假的、畫的……。
故事中許公子見到娘子真身,昏死過去,但愛情最終還是戰勝了恐懼。可這還不是故事的終結,當街上的小書攤關門上鎖,大標語大字報鋪天蓋地的年代,我下鄉了。
在上海崇明農村,我們一幫手絹都不會洗的高中生,漸漸練就出鋼筋鐵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前三年,帶著上海大白兔糖果、油炸帶魚、醬菜下鄉,像「學農」時一樣。三年一過才明白,這不是「學農」了,站在廣袤無垠的田埂上眺望,沒有盡頭啊。
雪白的腿腳踩到水稻田裡,先一驚一乍地,一個夏天漸漸變得雙腿黝黑,不太在乎那冰冷黏乎的感覺。有時淌混的水中踩著硬硬的崇明蟹,會用手挖來留著;蠑螘一條條蠕動著,吸在小腿上,也學會輕輕一拍腿肚,牠就掉下來;或是順著腳踝涼颼颼什麼東西一溜而過,不會是蛇吧?
冬天平整土地,男生把挖出來的土讓女生挑到東頭,下次又把挖的土從南挑到北邊。有次一個調皮大王小冬,挖掘出一條像「農夫與蛇」中冬眠著死而不僵的大蛇,黑白分明,一米多長,比鍤頭柄要粗。小冬揮舞著蛇,揚言著要給大家看,扒拉牠的皮。
我極端恐懼挑著扁擔飛奔而過,小冬察覺到了,「哈哈?你跑什麼?你害怕蛇?那我就是要給你看了。」我渾身發涼,挑著擔子壯膽回告:「誰怕啦,不怕的。」放慢腳步,咬緊嘴唇從小冬和他手裡的長蛇身邊挪步走回去,瞇著的眼睛縫隙中看到,那蛇是黑身白肚皮的。
不久我被調離大田崗位,去了排灌站當排灌員。至今懷念那半年自管自的肥差時光,不用跟大隊一起上工下工,不用向著太陽做「早請示晚匯報」,也不用辛苦地幹大田的勞作。我半夜起床,天不亮去稻田灌水,然後日頭高照時休息,傍晚巡迴一下看水情,晚上九點後再觀察一下。我甚至哼起小曲,觀夕陽西下,看東方朝霞。
一塊塊冬天被平整的土地,水牛犁鬆後,灌水,踩下蠶豆苗,扒平,等待插秧。我從那時起就看管這田地,直到水稻長大成熟不再需水。每塊水田開個小口進水,需要時我用鍤頭挖塊濕泥巴給「關上」,灌水完成;或者反之不需太多水時,把口子扒開排水,給大片秧苗調節呼吸。我杠著長柄鍤頭,光腳丫子走在狹窄的田埂上蹭蹭地,哼著:「小牙麼小兒郎,背起那書包上學堂,不怕太陽曬,不怕那風雨狂。」
直到有一天,我走在狹窄田埂上,遠遠看見一團繩擋在中間。漸漸靠近,仔細看,不!那是條黑蛇,狹路相逢。偌大的水田裡,前後看看一個人也沒有,我叫誰來也叫不上,腦子嗡嗡嗡地響,拚命想出辦法來對付。顧不上大汗珠從破沿草帽裡滴下,心想:好蛇不擋路,趕牠下水吧?但明天我要下田怎辦?跨過牠吧,牠突然咬我一口怎辦?傍晚不解決,晚上再來踩上一腳怎辦?
躊躇半天,畢竟是廣闊天地一顆紅心,農村造就了人,心一橫,今天有牠沒我,有我沒牠,老娘拚了!腦子瞬間冒出來所有關於蛇好蛇壞的故事、寓言典故,最後留下的是「打蛇打七寸」的金句。
於是,保持距離,輕輕走近,揮起肩上的鐵鍤,三下五除二,不敢看究竟哪是七寸,反正差不多就是,死命往下砸。這是你死我活的鬥爭,愈砸肚子裡怨氣愈大,把多少年積累下來的憤懑全部發洩了出來。
黑蛇不動了。哼,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雖然沒足,牠會偽裝。又思考一下如何處理惡心的死蛇?思前想後,不能扔水田,不能埋濕土裡,決定用鐵鍤齒挑著惡心的動物,一溜小跑到蘆葦叢邊的林帶,使勁兒向深處甩岀去。總算處理完畢,舒出一口濁氣,把鐵鍤在溝渠中洗了有十來分鐘。
天色漸暗,在田頭找回了自己的破涼拖鞋,再也不想光腳走田埂了。在鄉下這事兒誰也沒告訴,日後再遇上這類事兒,似乎膽大了點,我都打過七寸了,誰怕誰啊?
聽說屬蛇的與我們老三屆的屬相相剋,所以我們經歷了二十年的苦難。你信嗎?我不信。那白娘娘就是條蛇,她還美麗善良呢,被那殘忍法海鎮壓在了杭州雷峰塔下,博得多少百姓的同情和愛戴啊。
我至今仍然害怕蛇,蛇年已至,心有戚戚。又一想,我蛇都打過了,上山下鄉十年啥沒經歷過,蛇年?還怕牠什麼,壯膽大聲吆喝道:金蛇來臨,蛇年大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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