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恨逝未了(上)

「夜夢多見之，晝思反微茫。」我的老友故去不覺已經七、八年了，但卻難以忘懷，常常於夢中會見他。他是我年少時即相處的同窗好友，終生未離未棄。他的人生命運，或者說他人生的幸與不幸，深感我心，常常令我思之。

我的這個故友名叫張立硯，退休前曾任遼寧本溪市作協副主席、秘書長。但我們相識時都是十四、五歲年紀，因為一本書而結緣。

那時我們都是剛入讀省重點高中的新生，雖不在一個班，卻同住一個宿舍。一天熄燈前，見他在讀一本魯迅的「野草」，我眼睛一亮，因為我也很喜歡「野草」這本書，就與他攀談起來。於是，兩個通心少年一見如故，很快就成為好友、莫逆之交。有了好書互相傳讀，閱後又互相攀談，「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寫出詩文習作，彼此先睹為快，互享著「文字之交、骨肉之親 」的美好感覺。

立硯比我更癡迷於讀書，曾約我夜半偷偷起床去教室看書，一次被值宿老師發現，咚咚地敲起門來，嚇得我們立刻拉熄電燈，很受一頓批評。之後他又找到了我們夜半偷讀的好地方，即離學校不遠的火車站候車室。現在想來雖近荒唐，但那時盛旺的讀書欲和精力卻頗令人神往。

在高中時代，好友張立硯最使我難忘的，是為我仗義放言。我寫的幾首他很喜歡的「海潮」小詩，不想在校刊上刊出，卻引起了一場大批判，甚至有人批「海潮」詩是毒草，成了當時轟動全校事關政治的大事件。立硯竟發表一篇署名文章，進行反批判，直指批判文章無限上綱上線，裝出一副極左面孔，公開為我聲辯。他遭到班主任老師的嚴厲批評，警告他少與我來往。

不久後我就受到團籍的嚴重處分，原與我要好的一些同學都與我疏遠，避之唯恐不及。立硯不但與我照常交往，而且比往日更加密切。晚飯後他常常來找我，陪我到教室西側的大運動場溜圈，談讀書，談文學，談理想，給了我很多友情溫暖和支持。

我因為「海潮」詩及父親所謂歷史問題，高考被列入「不宜錄取」者而落榜，淪落農村，又兼黑五類，被打入另冊，被社會遺棄。但唯有立硯沒有忘掉我，不但如此，他深知我的處境，特有心地經常給我寫來書信，又幾次來我家看望，給我帶來了「有朋自遠方來」的喜悅。立硯的友情是寒夜之時投射而來的一道暖心陽光，使我度過了那一段最艱難最黑暗的日子。

立硯的來信說，他高考也不順利，卻壞事變成了好事。他報考文學系卻錄取到數學系，正苦惱時，他身為本溪合金廠廠長的叔叔就說：「你那個大學不上也罷，我們的副廠長舒群先生，就是北京來的大作家，你跟他學習，比念什麼文學系更勝強幾倍。」待他拜見了舒群先生，聽了先生一席話，又見識了先生剛剛出版的長篇小說「這一代人」的樣本書，果然感到叔叔說的不差。

他很快也就知道了舒群先生並非一般的作家。當年他是東北抗戰作家的領軍人物，早先寫出的「沒有祖國的孩子」，是聲動全國的抗戰經典作品；在延安，曾任魯藝文學院主任、「解放日報」副刊主編；建國後，曾任全國文聯、全國作協秘書長，後下放到本溪合金廠任副廠長，現正指導業餘作者編寫合金廠廠史。本溪合金廠全國聞名，白手起家的事蹟曾拍過紀錄影片，廠牌還是朱德老總書寫。張立硯隨即被吸納進合金廠廠史寫作組。

立硯如魚得水，親聆深心崇敬的大作家指導和諄諄教誨，寫作進步很快。他入寫作組不久，舒群先生向省文學期刊「鴨綠江」推介三篇包括張立硯寫的廠史文稿，只有張立硯的那一篇被選中發表出來，此亦未出先生的預料。

自此立硯更加努力，先生所說的每一句關於寫作的話，他都一字不漏地記在筆記本上，為了理解先生這些話，他還十分認真地研讀先生「這一代人」等小說著作。先生也很喜歡他的勤謹和努力，對他很是器重，似乎看他是塊寫作的好料。先生的家他可以隨時去，先生家裡的藏書也對他開放。

立硯與舒群先生接觸越多，對先生就越愛戴甚至崇拜。他給我寄來一張與舒先生合影的大幅照片，他恭謹地站在安坐的舒先生身邊，可見出很密切的師生或師徒關係。立硯每一封來信都少不了暢談著舒群先生，他的生活似離不開舒先生了。立硯亦沒有辜負舒先生的期望，在「鴨綠江」上又發表出兩篇小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