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是位消防員

今年一月七日，南加州野火肆虐，災區宛如煉獄，當火海吞噬一切時，最令人肅然起敬的，是那些逆行而上的消防隊員。水火無情出生入死，消防員被認為是最勇敢的職業之一，在美國人民心目中有著崇高的地位。美國國父華盛頓、首任財政部長漢彌爾頓，以及多位建國元勳，都曾經擔任過義務消防隊員，因為他們堅信保護人民的身體財產安全，是政治家首要的責任。

身為一介平民，我的爸爸也當過長期的消防隊員。他是六十年前台中沙鹿鎮上的美男子，有著高挺的鼻梁、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白皙的皮膚，輪廓立體分明，身材高䠷結實，因為臉龐修長、下巴尖細，所以有個綽號叫做「番薯仔」（長條的臉形像地瓜）。

他交友廣闊，為人慷慨義氣，聲如洪鐘，無論是與人交談或是議事總是特別引人注目。尤其是在旅行遊覽車上，他總愛爭著握麥克風高歌，大唱日本歌或是台灣民謠，當他引吭高歌時，搖頭擺腦渾然忘我；還會拉長尾聲，持續送出美妙的抖音。當時年幼的我，常為他的愛出鋒頭感到十分尷尬而臉紅。然而，有一件事我卻深深以他為榮，他是沙鹿鎮上約二十位義務消防隊員之一。能被選上成為「義消」是莫大的榮耀，除了身強體壯、見義勇為之外，還需要反應靈敏、聰明勤快，最重要的是必須在地方上享有良好聲譽。

我家經營著鎮上一家年代悠久的雜貨店，生意繁忙興隆。但是，每當遠處傳來消防車的鈴鐺聲，爸爸總會馬上放下算盤、關上錢櫃，迅速到屋後拿起特製的紅藍色背心，戴上深藍色的消防帽，手中還提著一把不小的斧頭……。只見他撥開了顧客趕到馬路邊，小步快跑敏捷地翻身躍上消防車，一手扶著車桿一手整理著他的制服。

我目送著他逐漸消失的背影，他高大的身材在隊員裡特別威武突出，彷彿一位騎著白馬、昂首出征的英雄。我總是揮舞雙手，驕傲地對著圍觀的鄰居小朋友喊道：「看啦，看啦，那是我爸爸呢！」

媽媽卻對此不以為然，因為爸爸甩下手邊的生意和滿屋的顧客，冒著生命危險奔赴火場，且一去常常就是大半天。

有一天傍晚爸爸救火回來，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狼狽的模樣，他的紅色背心被燒穿了一個大洞，頭髮凌亂還沾滿了紙片灰燼。原來那次是為了搶救一間違章建築，屋內住著一位老太太和幾名孩童，他在火光沖天中來回穿梭，最終抱出一名兩、三歲的小女孩。

為此，鎮長特地頒發了一枚勳章和獎狀給爸爸，他將之表框掛在店裡最顯眼的地方，彷彿那是價值連城的珍寶。

對我而言，最開心的是每月鎮公所都會給義務消防員一張免費餐券，閒暇時，爸爸常帶我到那家高檔飯店，風光地享用一盤免費的海鮮炒麵。那一大盤炒麵有鮮蝦、花枝、干貝、牡蠣和香菇肉絲，點綴著蔥珠、紅蘿蔔絲和香菜，油亮彈牙的麵條散發著誘人香氣。時至今日，我彷彿還能聞到那盤炒麵四溢的濃郁香味。爸爸一邊和餐廳老闆高談闊論，一邊欣慰地看著我享用象徵他光榮服務鎮民的「戰利品」。

在紐約曼哈頓四十三街，有一座紀念九一一事件消防員英勇事蹟的巨大雕塑，這座雕塑也被稱為「消防員的祈禱」，刻畫了一名消防人員跪地禱告的景象，他手握著消防帽，神情莊嚴而悲慟。銅碑上刻著：「當我被召喚去執行任務時，願上帝賜我力量來拯救那些生命。幫助我及時抱起一個孩子，或將老人們從這恐怖的命運中拯救出來 ……，如果按照命定，我必須失去生命，請用祢的雙手來保護我的孩子和我的伴侶。」這段禱告詞真摯地傳遞了消防隊員勇敢無畏、犧牲奉獻的精神。

我的父親在六十七歲時因肺癌離世，生命的最後兩年他癱瘓在床，削瘦的四肢宛如枯乾的殘枝敗葉，當年英俊的面孔也變得蠟黃而扭曲。這個絕症是否與他當年深入火海，吸入濃煙廢氣有關，我無從得知，但我相信，如果他今日仍在世，定會向那些奮戰在熊熊山火之中，不顧自身安危、保護他人的救火員們行最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