曖曖內含光

在我的書桌上,總放著一本書,淺藍色的書扉上是一隻鴿子,挺著發光的胸膛,啣著橄欖枝,張開羽翼執著地向東方昂首,左下角是一個簽名,「喻一九八九」輕盈而堅定的落款(見圖)。翻開書頁,那些文字彷彿是鴿子捎來的一封一封書信,透過書頁與我對話。
初見喻麗清,是在太浩湖的一個午後。湖水碧藍如鏡,微風輕撫著湖面,波光粼粼地閃爍。她穿著一襲素雅的衣裙,目光溫潤而堅定,如同湖水般澄澈,脂粉未施卻攬入了湖光山色,全身都散發著一股靈氣。
那時的我,正困在寫作的瓶頸中,遲疑著是否應該繼續提筆。「寫吧!」她說:「你有你的故事,這個世界需要看見它。」她的話,如同湖面上掠過的微風,輕柔卻帶著穿透力,眼裡閃爍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讓我一時間無法抗拒。
當晚大露營,看著小女兒總搶不到烤棉花球,她奮力地擠進人群中搶了兩串,彷彿完成了一件義舉,全然無視臉上沾的炭灰,摟著女兒笑得好開心。
真如她所言:「天下只有兩類女人:一種是有孩子的,一種是沒有孩子的,我不但是頭一類的,而且有用不完的母性。」從此,我和這位才華洋溢的女作家結了緣, 習慣性地稱她為喻姐。
在她的引領下,我走進了文藝殿堂中。儘管她早已經在文字領域中擁有了繁花似錦的成就,聚會時,她永遠站在角落,悉心地騰出位置,唯恐擋住了那躍躍欲試的新苗。
不久,她便介紹我去星島日報寫專欄。她說:「寫作不只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與世界對話。」每當我猶豫不決或失去動力時,她總會邀我參加文壇活動,適時地添些柴火。
當父親來美探望我時,喻姐風塵僕僕地從柏克萊到費利蒙,「我是喻麗清,魯伯伯好,您是我們年輕人的偶像。」我在一旁呆立著,真不敢把平凡的自己和作家眼中的偶像連結在一起。開車送喻姐回家時,她說:「你應該記錄令尊的故事。」語氣堅定而柔和,彷彿這件事理所當然。
我怯生生地問:「真的可以嗎?我在寫作上才起步。」「重點是你的父親,故事本身就是精采。」我盯著眼前的公路,想起在中學時最怕跳高,那些跳不過去的桿子一根接一根地橫在路上。
人生的軌跡總是充滿變數,我時常因為現實的種種考量,無法完全投入創作。她理解,卻從不催促,只是偶爾提醒:「別忘了,文字有它自己的生命,它會等你。」她不只是鼓勵我寫父親的故事,更是在鼓勵我,將自己的根脈與文化留存於文字之中。只可惜時間卻不願等, 父親撒手人寰,我又再度停筆。
不久,我聽說喻姐生病了,但即使在病中,她仍關心著我的寫作。有時,她會在電話裡輕聲說:「寫吧,不要怕。」她的聲音有些虛弱,卻依然帶著她特有的堅韌。我知道,她是在用最後的力氣,把對我的期待傳遞下去。
喻姐去世後,我失去了一個可以依靠的方向,但命運帶來奇妙的安排。某一天,文友章瑛捎來了這本書「曖曖內含光-喻麗清紀念文集」。
翻開書,讀到那一篇「把寂寞縫起來」,一股熟悉的暖意從書頁中流淌出來,似乎捎來了一個囑咐:「與其任其飄零,不如將點點滴滴『縫起來』,流傳下去。」
扉頁上,那一隻鴿子飛入了書房,將跳高欄上的桿子一根一根地啣走,卸下了我心中的疑慮。疫情之下,在那毫無硝煙卻病菌瀰漫的拉鋸戰中,我開始認真地著手整理訪談資料,終於跨出了那一步,完成了父親的傳記「少年捕手-魯俊傳奇」。
每當夜深人靜,我翻開書,總能感受到一股力量的存在。她的話語,成為我創作路上最珍貴的指引「寫吧!文字不會背叛你。」
我重溫每一個章節,彷彿和喻姐攜手並行,我悲傷時,她在,我苦惱時,她也在,我怯懦不安時,她更像一位良師益友,指點迷津,正如那扉頁上她親筆繪製的鴿子,帶著光而來,並不張揚,卻深遠而溫暖,總是在最黑暗的角落,用那內斂的光芒照亮踽踽獨行的仄徑。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