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戰役，一生傷痛

戰爭是殘酷的，所有企圖用武力去解決矛盾的，反而製造更深的仇恨。看到俄烏戰爭中，那些消失的年輕生命，我想起半個世紀前，我的爸爸也曾經在戰場上衝鋒陷陣，他那時是抗美援越的戰士。今年八十三歲的他，記憶力不好了，總是忘事，但說到打仗的事，他連每個名字、每個數據都記得清清楚楚，就像昨天發生的事。他作為高炮部隊的副連長，自一九六六年到一九六八年在越南打了五十一場戰役，他給我講了他印象最深、最慘烈的一場。

時間回到一九六七年十月一日，父親的連隊有一百二十個人，駐守在越南克夫機場轉運站。敵機一般是上午十點到下午兩點來襲擊，當天天氣晴朗，萬里無雲，正是轟炸的好時機。

那天上午，他們一邊等敵機，一邊從收音機裡收聽天安門國慶遊行的廣播。但上午敵機並沒來，下午兩點，來了二十八架飛機，轉了一圈就走，大家放心了，以為今天安全了。

因為好久沒改善伙食，排長決定今天吃餃子慶祝建國二十周年，炊事班殺了兩頭豬，各班把麵和餃子餡都領回去了。沒想到，四點就有飛機過來了，到四點半，密密麻麻遮住了半邊天，共有六十架之多。大家心想，這下完了，吃不上餃子了。

敵機投下了兩枚炸彈，一枚是氣浪彈，一枚爆破彈。父親的部隊八門大炮齊發，打下敵機八架，打傷四架。氣浪彈炸開就像一道閃電，熱浪把六十平米內的樹木全燒光了，電話燒得只剩下一個鐵鈴，槍燒得只剩一根鐵桿。所有戰士的衣服和毛髮都燒掉了，一個個赤條條像剛出生的小老鼠。

三班班長張振才，腦漿流了一地，肚皮鼓得發亮。隨軍醫生馬上割開他的脖子，插了一根管下去，他的肚子像洩了氣的氣球一樣癟下去，大家拿床單把他裹起來，送到後方。撤去床單時，他的皮膚被黏掉一層，大家都以為他死定了，沒想到他在昏迷了二十三天後，竟然甦醒過來了。

後來他被送到榮軍醫院，到現在還活著，但他的美好人生卻因為那場戰爭，永遠停留在二十五歲的青春裡，以後的五十八年，每一天的痛苦都是對戰爭的痛述。

二班班長江作友被埋在了土裡，大家不敢用鐵鍬挖，用手硬生生給他刨了出來。他雙腿沒有了，血肉模糊。

父親當時在指揮部，離炸點有三百多米遠，但他頭盔下的頭髮和眉毛都燒焦了，味道很難聞。氣浪彈主要是攻擊人的，爆破彈是為摧毀地面設計的，炸出的大坑直徑有十八米，深度有十九米。當天父親的部隊重傷八人，燒傷二十四人，大家忙著送傷員，天都黑透了，才想起來還沒吃飯，因為所有物品全燒沒了，別的連隊給他們送來麵條，半夜才吃上飯。

這個故事如今講起來輕鬆，但當時每次戰役打響，因為無法預知誰會傷亡，這種恐懼和絕望，對每個戰士都是致命的，他們大多離開戰場多年後還有創傷後遺症。沒想到半個世紀後，地球上還有地方在上演這種悲劇。

這讓我想起日本廣島核爆紀念館牆上有一句話：「我們最大的恐懼，是後人認為這些故事只是虛構的。」願世界上沒有戰爭，沒有傷痛，保持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