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招牌

這張一九六四年攝的照片，曾經飛越太平洋兩次，第一次是我妻子從紐約長島寄去香港，第二次是翌年我又把它帶回紐約來。

它就是我岳父的洗衣館招牌（見圖），那時妻子寫信告訴我說，她就住在洗衣館後面的房間。所謂前舖後居，是當時洗衣館的普遍現象。那店開設在郊區小鎮，地方寬敞，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時就住在那兒。

今年春節孩子們回家吃飯，談起童年舊事，老媽子就翻出這張招牌照片給他們看。女兒立刻就問，媽媽娘家姓陳，為何外公的店舖叫做「黃氏」？我只好把昔日台山縣華僑的「紙兒子」故事，向他們講解一番。

岳父年輕時，冒認黃姓的「紙兒子」身分進入美國，後來入伍當美國兵，在軍中經過嚴格訓練駕駛貨車，抗日戰爭時，被派往中國後方運輸物資。後來美國實行新移民政策，准許華僑向政府坦白身分，改回自己的真實姓名。我還補上一句笑話：「媽媽姓陳是真實的，爸爸姓李也是真實的，我們都是以正確身分移民到美國來的。」

我順便向兒女講述一下當時的華僑生活。幾十年前的紐約，華人洗衣館招牌隨處可見，那時華人除了做餐館行業，就是開洗衣館謀生。我自己初抵美國時，找不到工程本行工作，獨自去一個小鎮當餐館侍應生兩個月。在那段日子裡，我也曾考慮是否該去開一間洗衣店，可以跟妻兒一起過活，朝夕相見，雖然收入不會多，但維持基本生活是不成問題的。

記得在來美之前，我讀過一首白話詩：「一件，二件，三件……」形容舊日華僑熨襯衫的辛勞。當我住在岳父處時，所看見的情形已大有改進，因為最吃力的部分，已由洗衣工廠分擔，一般衣館只負責收集客人的衣物，編號登記，晚上工廠貨車會上門收取，洗乾淨摺好後再送回；然後分開包裝和算價錢，等候顧客來領取衣物。

有些顧客不想看到自己的襯衫有皺痕，寧願多付錢，要求「手洗」。洗衣館就把工廠送回來的襯衫解開來，把皺痕熨平，然後用鐵絲衣架掛起來，就成了「手洗」貨。

我岳父洗衣館所在地的那個小鎮，許多有錢人在節日派對後，把用過的大餐桌桌布送去清洗，我常看見岳父在大熨床上把桌布熨平。他最開心有這種生意可做，因為可以收取較高價錢。又有些人是不計較費用的，把所有髒衣物塞入布袋裡送去，其中包括手帕，這樣的顧客最受歡迎。

許多華人的洗衣館以自己的姓氏來命名，也有許多以地址號碼作店名。我初到美國時，去探訪一個同村堂姑，他們的店就叫做六二六洗衣館，他們的洗衣館店面很窄，只好利用土庫做工作室。那地方人口稠密，生意做得很好。通常洗衣館都是夫婦合力經營的，也就是家庭式的生意了。

後來華人洗衣業沒落了，終至被淘汰，如今再也看不見華人洗衣館的招牌了。我岳父經營洗衣直至退休，正好遇上業主要收回店舖自己用。

我的小姨為了紀念那段日子，離開時，把黃氏洗衣館的霓虹燈招牌拆下來帶回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