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野苧麻(下)

野苧麻曾幫助過外婆在年輕的時候維持生計。天氣晴好，外婆在屋後的山谷裡收割比自己個頭還高的野苧麻植株，去除葉柄和細枝後，搬放在水碓（dui，四聲）房的屋檐下。

水碓房位於山谷口的溪流下方，常年利用流水衝擊一個木製大水輪上的輪片而帶動水輪原地轉動，在水輪緩慢但一刻不停轉動間，其下方的平行撥板推動碓桿，碓桿那頭的碓頭就跟著一起一落，在一個石頭凹槽裡定點捶打要加工的農產品。在持續的流水聲裡，水輪吱吱呀呀轉，碓頭咚咚悶聲應和，將稻穀舂成米，竹子捶成紙漿，香樟木碓成香粉。

外婆在碓房換料的空隙，將野苧麻桿放在石槽裡，經碓頭捶打數下後取出，從捶打過的部位輕鬆扯出野苧麻皮，再將它們整理成小捆泡在溪水裡，並用一塊溪石將它們壓住以防被水沖走。去皮後的野苧麻桿也不廢棄，要麼曬乾了做上等的引火柴，或者是燒成灰做農肥。

溪中野苧麻皮日曬夜露數日，外婆刮去它們青灰色的表皮，只留下堅韌的淡棕色纖維，晾乾備用。晚飯後，煤油燈下，外婆雙腿屈膝坐在竹椅上，苧麻纖維翻飛於雙手間。先把一撮纖維放在右腿上，右手掌將其撻成均勻的三份，再把它們捻成線，左手拉著線頭往左邊引，右手時而撻、時而捻，也往左邊送。等第一份纖維將要撻完之前，無縫接入下一份，纖維在重複的離合間，變成了堆積在地上的麻線，又被捲成縞、繞成團。

捲成縞的麻線放入鍋中，加水和草木灰，炙過夜。次日拿到小溪裡清洗，用棒槌徹底鞭打去草木灰，纖維變的更柔軟，原本的淡棕色蛻變成白色。洗淨的麻線晾乾，鬆開縞，一邊用蜂蠟打磨，一邊繞成線團，納鞋底的麻線就準備好了。繞成團的麻線可以織麻布、編麻袋，還可搓成麻繩用作捆綁柴火的繩子，多餘的麻線，和鄰里以物換物，也可換錢貼補家用。

一九三七年，外婆年僅十六歲，過著晝出耘田夜績麻的平靜日子。然而，七七事變前夕，老百姓人心惶惶，外婆的命運也即將改寫。

那日，和家人忙完田間的農活，她來到碓房換香粉料後，留在那裡編織麻袋。平日，碓房除了躲雨的鄉人，鮮有人至。可那天，四名陌生的青壯年悄然出現，轉瞬間，他們用她親手編織好的大麻袋將她蒙頭罩住，溪水和著水輪吱呀、碓頭悶響聲淹沒了她的驚呼。透過麻袋的縫隙，她依稀看到自己被抬過高低不平的溪石堆、放上板車，耳朵裡傳來木輪顛簸的咕嚕聲、驢叫聲和外鄉人的對話聲。她被送到了外鄉的一戶鹽商家做童養媳，從此命運沉浮。

雖然在鹽商家的生活過得衣食無憂，傭人環伺，但外婆的日子並不幸福。她經常和外公爭吵不休，賭氣時便跑到隔壁的中藥鋪串門，或流連於賭館。她曾在一夜間，輸掉了家中四十六缸米，沿街店鋪家產也相繼成為她的賭資；不過，她在中藥鋪倒耳濡目染，學了不少中草藥知識。

一九四九年後，政府提倡婚姻自由，外婆和外公離婚，帶著我年幼的母親回到故鄉的碓房。此後的艱難歲月裡，她不僅晝出耘田夜績麻，還採挖草藥，賣給昔日熟識的中藥鋪度日。她依舊好賭，只是，再也不敢豪賭了。

眼前的野苧麻葉正隨風起舞，我隨手採摘一把，準備用它們做一次青團；考慮著，等這些苧麻桿長高之後，是否砍幾株回家績麻、編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