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次春遊

今年春假，女兒臨近中學畢業，學校特別組織為期一周的紐約、華盛頓東部畢業遊。從年初女兒開始掰著手指頭數日子等待，一個月前列下清單寫滿要帶要買的東西，一周前就開始打包，越到臨近興奮度越高，行動之間好像燒著開水吱吱作響的水壺，走到哪裡都在尖叫。

不過這次旅行的確意義不凡：首先很多孩子第一次離開家人自己出門，父母又一律不准做志願者不准跟隨，這算對孩子們獨立性的初次鍛鍊。其次行程安排非常緊湊有意義：從舊金山先坐六個小時飛機到首都華盛頓遊玩三天，緊接著坐巴士到紐約繼續遊覽三天，期間活動滿滿當當：博物館、紀念堂、國家公墓、時代廣場……還要看三場百老匯演出。

等呀等盼呀盼，終於來到出發這一天，我們全家都去送行。剛到機場，女兒就如出籠小鳥飛到同學中間，把我們遠遠撇在身後。我左右一看，身邊也都是和我一樣面帶尬笑的其他家長，同是天涯被嫌人，相視一笑默無語，只把眼睛黏在自己孩子身上打轉。

終於等到登機時間，孩子們排成一列和父母告別。我盡量瀟灑，簡單擁抱了一下女兒，叮囑：「安全第一，吃好玩好。」有的媽媽囉嗦很多：「早點睡、多穿衣、勤洗手、別生病……。」也不知孩子們聽進去多少。個別媽媽無語凝噎，牽手擁抱親吻拍照，可是媽媽執手淚眼，孩子卻面露尷尬看向別處。唉，果然比起孩子來，更需要鍛鍊的是父母的「獨立性」。

想的是家裡少一人耳根清淨不少，結果是「兒行千里母擔憂」，天天心裡盤算嘴上念叨。白天想的是女兒吃了飯沒，有健康不健康，可口不可口，晚上想的是穿的多不多冷不冷，回到旅館沒有。孩子們出去東部遊一圈，爸媽的心也在外面雲旅遊了一圈。

不論多晚，只要電話鈴一響，老母親老父親立馬從各自房間裡竄出圍攏在電話旁，女兒剛喂一聲，我倆就你一言我一語，數百問題像炮彈一樣砸出去：走的累不累？吃的好不好？開心不開心？還沒等一一回答，又連聲催促時間不早了，趕緊掛電話睡覺。真是世間爹媽情最真，可憐天下父母心。

於是回想起我像女兒這麼大的時候，也有過第一次離家春遊。時間是一九九二年，春遊的地點是首都北京，由太原市第十二中學和北京四季青鍋爐廠合作舉辦。

出發那天，父母也是早早把我送到集合地點，送去的時候父親還給我拎著背包，快到達的時候，我趕緊把書包自己背起來，連聲催促他們早點回家。

我們先是聚攏在營旗下聽講話，大意就是出去要遵守紀律聽指揮，珍惜機會多學習等等，講話時間很長，長到我以為爸媽一定先回去了。結果終於解散準備上大巴車的時候，我看到他們還站在那裡望向車的方向。

我走過去還沒來得及告別，父親就把我急急領到一名隨行的大人面前，囑咐我：「這是某某老師，爸爸和他特別打了招呼，旅途中萬一有什麼事情就找他。」我想這一定是爸爸臨時認識的朋友，有點難為情地點點頭，不想讓別的孩子看到我被特殊提點，趕緊飛快地鑽進車裡。

那時候太原到北京的還沒有高速公路，大巴車在村鎮裡彎彎繞繞開了一整天才進到北京，又在四環上死活下不來。司機叔叔足足兜了三個圈，最後還是找了一輛出租車，才帶著下了高速拐上正確的輔路。但是漫長的車程沒有減低我們興奮的心情，雖然當時車上沒有電視，手裡沒有手機，但是看看窗外的景色和鄰座同學聊聊天，我還是油然而生一種籠中小鳥第一次飛上青天的自由感。

不過精神終究得以物質為基礎，一路上我們只吃了點麵包搾菜，等好不容易晚上九點到達接待我們的四季青鍋爐廠，大家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嗓子也渴得冒了煙。一下車我們就直奔食堂，菜倒是滿滿的預先擺了好幾桌，每個桌上中央都是一大盆米飯。隨行的成人和司機馬上被領到另一個房間吃，我們心裡雖然有點嘀咕，但是餓得狠了，也就不管不顧坐下開吃。

剛吃了一口，很多孩子就呸呸地吐了出來，我仔細看碗裡的米飯，原來一碗飯裡竟然有幾十條煮熟的米蟲摻雜其中，儘管食堂燈光昏暗，也看得一清二楚。原來接待方看我們是小孩子，就想用陳米以次充好。

大家面面相覷，實在過不了心理關，可是肚子卻餓得咕咕叫。一個年紀最大的男孩率先妥協，勸我們說：「閉上眼睛吃就行了，不吃難道餓一晚上？其實煮熟的米蟲都是滿滿的蛋白質。」於是幾個男生也開始盡量滿不在乎地大口開動刨飯，剩下的女生們也磨磨蹭蹭端起了飯碗。

正猶豫間，那個爸爸委託過的叔叔竟然真的來到我們桌子前，對我輕聲說：「你過來一下。」我疑疑惑惑走到他面前，他小聲說：「你到我們那桌去吃點吧，明天我們會和他們反映情況，但今晚只能湊活一下。」我有些驚訝，爸爸只是臨時起意託付他照顧我，他卻忠於所託，但另一方面，孩子氣地覺得不能撇下自己的團友搞特殊，就婉言謝絕了。

回到自己桌子上，我盡量挑了些青菜拌著米飯吃，小伙伴們已經看出來我是拒絕了特殊照顧，一下子對我額外熱情起來。本來大部分團員們彼此都不認識，經過這一頓特別的晚飯，大家都好像一起患難與共過的朋友，有了點真情實意。

旅遊後來的事情我已經不大記得了，只記得經過反應，伙食確實有所改善，小伙伴們也感情愈來愈好，白天手牽手逛故宮爬長城，晚上聚在一起唱歌、聊天、打牌。後來回到家裡給父母講述這些經歷，父母對於孩子們吃不好睡不好倒有些心疼；我自己卻覺得經歷了自己有擔當和大家同甘苦共患難，十分得意。

這樣想來，女兒在旅途中可能也像當年的我，理解父母的牽掛，但要做自己想做的事，走自己想走的路。人生就是這樣：小時候的我們成了當年眼中的父母，而現在的兒女有了我們小時候的模樣，一代又一代，循環往復。

有時候看孩子們走過同樣的坎坷、經歷相似的挫折，總想把自己摔倒過收穫過的經驗教訓，一股腦兒塞給他們。但這並不符合自然規律，長大的我們不能剝奪他們自己需要經歷的一切。就好像這兩次春遊，做孩子的時候就盡量獨立，做大人的就自然牽掛。人生不同的階段，就是到不同的山唱不同的歌，每一段都應該有自己的旅程和成長，也有自己的精采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