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兩地書(上)
這次回國清理父母的東西,從父親的書櫃裡翻出兩本厚厚的四開裝訂的大冊子,外面是一黑一紅的硬紙殼。我指著它問母親是什麼東西,她說:「是我們的兩地書。」我驚奇地望著母親,從未聽說過他們有這麼個東西。「不過我們可沒有人家寫的那麼浪漫。」
帶著這兩大本,我回到加拿大。翻開冊子,每張粗糙的淡藍色紙上裱了他們的書信,每一封信有三到四頁。這些書信跨越了他們人生中最重要的四年,從一九六一年夏天剛開始談朋友到結婚,從結婚到第一個孩子的出生,最後到他們一九六五年被調到北京新華社工作。他們的經歷被一封封的鴻雁記錄下來。
他們剛開始交往時,父親是華中師範學院的老師,正在北京讀研究所。那是人民大學和中國社會科學院聯合舉辦的文藝理論研究生班,當時對全國招生,共有三十七個學員,父親就是湖北省五個考生中考中的一員。研究所歷時三年,他與母親交往時,是第二年的最後一個學期快結束時。而那時母親也在同一個大學讀書,馬上畢業。
他們經父親的好友王慶生搭線,開始了通信。兩人相隔千山萬水,就是憑著一封封鴻雁傳情,聊自己的生活、讀的書、看的電影,探討學習方法、怎樣備課、學哪種外語等等。期間父親還把自己的兩本日記送給母親看,讓她了解自己。而他們的相見,都是在寒暑假中。
父親的信中談了他們學的課,如美學原理、西洋美術史、中國美術史、電影、音樂、美術,他學「拉奧孔」,讀波西洛的「詩的藝術」。我這才了解到,那時的生活雖然物資貧乏,但精神生活比起文革時期不可同日而語。父親在北京看電影、看戲劇、看書、舞會、郊遊,去美術館參觀,看「哈姆雷特」、「茶花女」、「復活」等,生活可以說相當豐富。
那些給他們上課的都是燦若星辰的大師,班主任是何其芳,老師有周揚、朱光潛、錢鍾書等,還有專車帶他們去北大聽課。那些如雷貫耳的大師在改革開放才進入人們的視野,而父親在六○年代就有幸聽他們傳道授業解惑。父親清醒地意識到,他們這一代是過渡的一代,先天不足,新的東西中只了解皮毛。
母親畢業後留校當老師,被分到現代文學教研組,學校的生活中充滿了各種活動:帶學生去中學實習,去沔陽農場勞動,到孝感搞神會主義教育(社教)。這期間各種歷史事件也穿插期間,對史達林的批判、台海的緊張局勢、備戰等。透過她的描述,讓我了解到當時師範大學的狀況,及老師之間的關係及日常生活,勞動要自己種麥子收麥子,並按照個人的勞動多勞多得。
他們在通信後的第一個暑假,一塊兒遊玩了北京,第一個寒假喜結良緣,第二個暑假去大連度蜜月,第二個寒假母親已身懷六甲。當第三個暑假前,父親寫完「紅樓夢」的論文從研究所畢業時,他已經是一個孩子的父親。這看似火箭般快速行進的人生大事,卻在他們來往的書信中顯得那麼的綿長。
父親通信半年後向母親求婚時,母親的第一個反應是,雖然認識了有十年,但相互之間還了解不夠,時間上也倉促。後來還是在她母親的堅持下,同意寒假結婚。
結婚能用的只有一床棉被和玉如母親積攢的一百元錢,母親就這樣嫁過去了。婚禮是在系裡開個會,發了喜糖,「婚房」是借別人的宿舍住了幾個晚上。但母親堅持去當時武漢最好的照相館照了張婚紗照,又花了十五元買了一個玻璃花瓶和盤子做結婚紀念。即使在結婚後,母親也不想馬上生孩子,而是把事業放在首位。
他們所有的感情基礎,都是在通信裡一步步建立起來的,信在他們生活中是五彩斑斕的閃光,期盼信的心情,提前得到的快樂。父親的文字是抒情且有詩意的,「夏天來了,樹都變得茂盛、蔥鬱,偌大的濃蔭,一切讓人感到凝重渾厚。這時候,你在哪兒呢?或是雨天,你們沒有出工,準備度過這煙煙雨夜;或是晴天,出了工,在小溪邊洗了腳,沒有燈,在繁星閃爍下,準備入眠。我的心,像個遊蕩的幽靈,早已飛向沔陽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做各種假想和詢問。願你好,願我的妻不要有任何寂寞的,很快的睡去……。」
而母親是「快樂的種子,撒在哪裡哪裡就有歡樂」,她的樂觀和陽光溢於言表,信中充滿了鼓勵和期望:「那麼好的學習機會,一定不要辜負大家的期望。」原本三年的研究所學習後來又延長了一年,在得知自己懷孕而且沒有丈夫陪伴生孩子的時候,她堅定不移地支持他多學一年,不要半途而廢。對一個新婚的女人,第一次生孩子就要一個人面對,那種恐懼和擔憂都沒有影響她支持丈夫學習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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