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不掉的武功衛胡同

北京西單北大街曾經有一條「武功衛胡同」，如今文化意義的武功衛胡同已歷萬劫而不復。現在她毫無名分地偏蟄北京西單現代化大商圈一隅，恐怕記得「武功衛」的人已寥寥。而於我，她從沒有拆掉，她留著我不識愁的少年時光，銘刻著我驟然痛失母親的至悲記憶。

一九五三年初，正當英年的父親撇下老母、嬌妻和五個孩子，百般不捨地撒手人寰，新寡的母親只得含悲飲淚，和婆母共同撐起破碎的家。多虧親戚傅孃孃援手，騰出門房和半間小屋讓我們暫時棲身，以後又在自家住房中讓出兩間給我們住，一家人算是安頓下來。

母親性格溫婉隨和，早年就學於美術專科學校，擅長丹青書法，憑借這一技之長，被祖父世交推薦到「科協」任書記員職，為多些收入，她晚上幫人抄寫稿件。只有十六歲的大姊去做話務員，掙微薄工資補貼家用。奶奶命運多舛，又遭老年喪子之大慟，但她性格堅毅，挺起腰桿與兒媳相濡以沫，共同撐起這個家。

我是個不懂事的晚熟孩子，雖已經十一歲，卻似乎沒感覺到家裡籠罩著愁雲慘霧，也許是因為大人們刻意營造不傷害孩子的家庭氛圍吧。如今我已一皓首老嫗，仰望蒼穹，遙盼命運多舛的父母和祖父母天堂安順。回憶過往不願再敘說苦難，卻經常和兒孫輩提起憶起我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時光，和他們講我們和傅孃孃的獨子朝朝一起玩鬧的趣事。

武功衛五號是個前後兩進的四合院，後院是我們的「地盤」。院裡丁香樹、棗樹、夾竹桃和不知名的草花我已印象模糊，卻對三間大北屋窗外兩側老紫籐記憶猶深：粗細不一的籐條從木架兩邊相向攀爬，盤虯成一個個半圓狀，深淺不一的葉子簇擁出一片綠蔭。溽暑盛夏，我們分坐籐條兩邊形成的「圈椅」盪「鞦韆」，享受想像中的「架空臨淵」意境。有時會胡謅「鬼故事」自娛自樂。

院子裡有一種爬蔓草花，葉子背面毛絨絨的，有黏性，摘下幾片做「獎牌」，作為給遊戲中取勝者的獎勵。記得他們家的幫傭最討厭我們這行為，因為這種葉子貼上衣服很難清洗乾淨，給她平添不少麻煩。

初春時節我們會在狹小空地種些絲瓜、玉米之類，下種之後除了澆水並不刻意管理，待到夏秋之際多少也有所斬獲，雖收穫不豐卻讓我們小有成就感。

我們也曾走出家門去玩，印象最深的是徒步「窮遊」北海公園：我們穿過橫兩條胡同，右拐直行太僕寺街，走到一條很寬很安靜大街「府右街」，然後「兵分兩路」，分走馬路兩邊計數我們稱之為「對蝦」的情侶，會合後加在一起取樂。那時小孩兒認為一對年輕男女並肩溜達就是「流氓行為」。其實我們也為在無聊又辛苦的路上找點刺激驅散疲憊。

三人走到文津街會合，再往前走就開始惴惴不安，因為過國家圖書館就快到北海了，不免開始擔心逃票的難關。我們沒錢買票了，只能趁管理人員不備溜進去，他們似乎並不注意小孩，所以每次都順利過關。我們沒有賞花遊景雅興，喜歡在遊人稀少雜草蔓生的地方尋尋覓覓，抓螞蚱，刮了扁兒之類昆蟲。

最冒險的活動是潛到湖邊抓小青蛙，牠們成群地活蹦亂跳在水草叢和岸邊，很容易就能抓到幾隻。朝朝把牠們用青草裹起來扎在襯衣裡，雖然身揣「贓物」，他倒顯得比較篤定。其實我們幹了壞事，不免心生忐忑，雖然故作坦然樣走出園門，但直到過了團城驚魂甫定，才敢檢視所獲是否安在。其實把小青蛙拿回家後，我們就不管牠們了，任由牠們自生自滅，很快不知所蹤。

我們比較有藝術含量的活動，是表演「小人戲」，請大人做觀眾。朝朝身兼數職，集策畫、導演於一身：拿出家裡床單做幕布，搬出高腳茶几做舞台。另外兩人合作扮「小人」：一人從幕布中間伸出頭和胳膊，胳膊當腿，套一雙小鞋當腳，撐在茶几上；另一人從她肩膀伸出胳膊，權當她的胳膊。未曾想有一次我們演出闖禍了：不小心蹬翻茶几，大理石桌面摔成兩半，我們嚇壞了，從此再也不敢演了。

我們的活動範圍，偶爾會擴大到出武功衛胡同，走到不遠的長安街，再往西走到郊區。記得我們和一個表妹去過現在修建起玉淵潭公園和釣魚台國賓館的一片農地，我們看到大片盛開的紫色花，幾個女孩立刻飛奔而去採花，還沒折下幾枝，就聽到一個壯漢粗聲大氣叫罵著驅趕我們。原來這是一片蠶豆菜地，不是野花。那次我們受到驚嚇後，再不敢去遠處玩，還是把活動範圍限制在武功衛五號院內。

不覺時光潺潺流失，少年時代以我上中學為節點結束了；我們各自交結新朋友，參加新活動，但是，我想只要大限未到，我們都不會忘記武功衛五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