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人集郵嗎?

出生在上世紀六○年代、甚至更早以前的台灣人,也許有此記憶,那個年代的街坊有「集郵錢幣社」這種專賣店,是專門倒騰各國錢幣和郵票,以及販賣相關收集用品的鋪子,多開在熱鬧的市集大街上。店內玻璃櫃裡,展示著花花綠綠的郵票,最受涉世未深的孩子們青睞。
此生第一套收藏的「新」郵票,是小學二年級時,母親買給我作為生日禮物的「孝悌忠信」。新郵是指從來未使用、蓋過印戳的郵票。
當時人們的娛樂多半單純,有大人領著逛街散步,全家偶爾去趟夜市,坐街邊吃碗麵配滷菜,然後去撈金魚,打一台彈珠換幾球冰淇淋,這就足已讓我非常開心。如果再加上繞到寵物魚店看一圈魚缸,以及瞧瞧集郵錢幣社裡進了哪些新郵票,則是最精采而又完美的免費「親子娛樂」。從大人的角度而言,也應該是比去看耍蛇賣大力丸及藥酒來得有點教育意義的活動。
在小學六年級以前,對中國古畫和文物的常識,基本上都來自台灣發行的郵票:刀幣、金石、甲骨文、翠玉白菜、郎世寧、仇英、清明上河圖、文徵明、王羲之……,套色細膩印刷精美,方寸之間多有特色。台灣早期的郵票,還具有相當的政治宣傳及意識形態,如「莊敬自強」、「十大建設」、國父誕辰紀念以及國旗郵票等等,只知道這些郵票一旦保存得當,留到以後都會變得非常值錢。
當個頭長到跟郵局的櫃檯人員可以對視,膽子也相對大到了可以為集郵而獨自去買郵票。郵局每出新郵票與首日封都會張貼公告,把郵票的圖案印得斗大,製成傳單與海報,設計美麗的郵票看著非常吸睛,縮小了更是漂亮。日後對於美術的喜愛,家鄉的郵票可謂提供了潛移默化的效應。
當年台灣媒體有個極出名的廣告,稱「學琴的孩子不會變壞」。我的父母雖沒有經濟條件供我去學琴,但支持家裡的孩子們集郵卻是不遺餘力,他們願意讓孩子們連著信封撕走書信上蓋了戳記的郵票(專有名詞稱之「舊郵」),並教我們怎麼將舊郵連著信封紙泡水,讓郵票在水中與紙張分離,然後用鑷子取出,將有圖案的那面直接貼在磨石子的光滑壁面上晾乾。
南台灣天熱,仍帶有些許膠水的郵票背面在晾乾後,會導致張力不均,一張張如魷魚那樣在牆面上翻捲,最後掉在地上,還得一一夾入厚重的字典書頁內壓平。當年有些作法,現在回想起來委實簡單粗暴,還不排除有以訛傳訛之嫌。
由王家衛導演、在去年熱播的電視劇「繁花」裡,以上世紀九○年代經濟改革中的上海為背景,出現了利用炭火燒開水時的蒸氣來脫郵票的畫面,那法子簡直細膩許多,確實可以讓集郵者磨出更多耐性來。但我估計,任何年代的家長絕不會放心讓他們還在念小學的子女,為了玩郵票而不斷點著瓦斯爐燒開水。也許,蒸氣美容器若是能早個二、三十年普及的話,難說就會出現在集郵錢幣社裡,作為一種集郵必備工具來促銷了。
曾經為了集郵廣交筆友,交了筆友信寫多了文筆流暢,繼而有利於日後從事寫作翻譯之事業,想想幾乎是一種連鎖效應,全來自一張小如印花的紙片。
時不時光顧集郵錢幣社,看著某些郵票價格每隔一陣子便高漲的印象,經年讓一家老小深信集郵習慣會為將來的「被動收入」奠定基礎。郵票不只承載了我的鄉愁,更是我最早認識何謂收藏與投資的啟蒙工具。
十六歲出國,正是一九八三年,行李中當然帶著集郵冊,確信著留到哪天可以讓我大發一筆,甚至以為若有急需時,能如同金子般地拿去典押。
晃眼到了二十一世紀,人們炒股炒幣炒黃金,炒茶葉炒紅酒炒茅台,「被動收入」花樣多到不勝枚舉。如果沒有電視劇「繁花」的懷舊敘事,大概很多新一代人從不知曉,集郵在舊時代不僅是一種「雅興」,稀罕的收藏也能在關鍵時刻作為等同於錢財般的資產以及人情。
年初整理倉庫,意外找到了幾個約被封存了四分之一世紀、從未打開過的雜物箱,其中發現了出國那年、曾是隨身行李中最寶貝的郵票簿。再翻看,歷歷在目的收藏,到了美國之後還緊接著收集美國郵票,並曾堅持了十多年,最後不知不覺地斷戒了這個興趣,且再也不回頭,又讓我直擊到了人事全非的感慨:有的郵票比我還老,即使對它們做了知識範圍內所極盡辦到的保護,顯然不敵歲月侵蝕,有些依舊還是發黃長斑了。雖說瞧著十分可惜,但在那一刻的我,亦慶幸自己上了年紀,歲月教會我的那些事情裡,早已包括了面對世事無常之後的波瀾不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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