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愚人節被愚弄
每年四月一日是西方的民間節日愚人節,人們以各種方式互相捉弄及取笑,就連嚴肅媒體也散布些無傷大雅的假新聞來娛樂大眾。但如果玩笑開得過大,就可能引起民眾恐慌;因此政治人物都避免在愚人節發表演說或舉行重要活動,免得有愚民之嫌。
可在世界東方,偏有人不信這個邪。五十六年前,中共召開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由林彪作政治報告,那天是一九六九年四月一日,正值愚人節。現在看來,林彪報告是不折不扣的愚民報告;而當年的我又是不折不扣的愚民,竟做出漏夜抄錄林彪報告的傻事。
文革期間,大學畢業生被發配到農村接受「再教育」,我去到人稱江蘇西伯利亞的窮地方濱海縣的一個村落。一九六九年四月一日晚八時,半導體收音機傳出九大召開的新聞,接著播送林彪報告。這是天大的消息,城裡肯定連夜慶祝;可當我們把這特大新聞告訴正在開會的農民,他們竟漠漠然無動於衷,散會回家睡覺。
只有大隊書記有興趣,問我們:「能不能把林副主席的報告記錄一份,好早點學習?」若在今天,這是舉手之勞,用電郵或互聯網分分鐘就能搞定;然而在半世紀前,這些通訊工具都沒有,要看林彪報告只能靠報紙。濱海不通鐵路,報紙用汽車由南京運到縣城要一天,再轉運到公社需一天,大隊派人到公社去取又花半天,因此看林彪報告要等三天。
大隊書記雖然用商量口氣,實際就是交代任務,身為「被教育者」,豈能不執行?我們小組共六個「被教育者」,大伙認為記錄林彪報告務必百分之百準確,每個字、每個標點符號都不能錯。文革時有人粗心大意,抄毛語錄寫錯一個字,就被打成反革命,這樣的慘事不得不防。
很明顯,要是跟著常規廣播來記,難保準確,該怎麼辦?有位同伴說,唯一的辦法,是跟著北京廣播電台的「記錄新聞」這檔午夜節目來抄,播音員慢慢讀,每句話重複兩遍,遇到冷僻字加以解釋,遇到逗號報「逗號」,遇到句號報「句號」,遇到新的段落報「重起一段」。不過這樣一來,記錄文章要花很長時間。
抄記林彪報告要花多長時間?誰都不知道。我們六個人分成兩組,每兩小時輪換。每組一個人聽廣播抄記草稿,另一個人依據草稿繕寫一式兩份,再由第三個人校對,確保不出錯。
那個春寒料峭的長夜萬籟俱寂,農民們早入夢鄉,唯有我們幾個,聽著半導體收音機傳出的微弱聲音,就著油燈黃豆般大搖曳不定的火苗,逐字逐句記錄林彪報告,那情景頗像地下工作者,守著祕密電台抄收情報。就這樣,我們送走長夜迎來黎明,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抄完。當我們把長達二十多頁的林彪報告遞到書記手上,他非常驚訝,說自己不過隨口一說,沒想到我們竟當了真,居然還辦成了。
其實我們漏夜抄林彪報告,也有自己的考慮。正值青春年華的我們,被發配到一無電、二無鐵路、三無自來水的窮鄉僻壤,與世界幾乎隔絕,專業知識無用武之地,只能臉朝地背朝天幹農活,這種無望生活何時才是盡頭?我們非常苦悶,但也明白只有文革結束,才可能有出路,因此就期望林彪報告能傳來好消息。
然而我把抄錄的報告從頭讀到尾,就徹底失望了。報告強調「千萬不能忘記階級鬥爭」,強調要「繼續進行上層建築領域中的革命」。我意識到這蹉跎歲月還得繼續,事實上我在那窮鄉僻壤又熬了九年,直到毛澤東歸西後,文革被徹底否定,命運才有了改變。
文革時期有句口號叫做「宣傳最新指示不過夜」,我們讓書記提前兩天看到林彪報告,以為他會召集農民宣讀,可等了一天多也不見動靜,不免感到奇怪。傍晚我路經生產隊的糞坑,無意間瞥見裡面飄浮著兩片紙,似乎有些眼熟,定睛一看,居然正是我們抄錄的林彪報告。我如同被打了一記悶棍,頓時感覺受了愚弄:六個人忙了一夜,竟被用來擦屁股。
更弔詭的是,林彪在愚人節的報告,不僅愚弄了民眾,連他自己也是被愚弄的。據披露,中共籌備九大時,確定在林彪主持下,由陳伯達、張春橋、姚文元起草政治報告。林彪根據毛澤東說過的三年結束文革的思路,提出九大應宣布結束文革,把中心任務轉移到發展經濟、提高人民生活水平上來;陳伯達依此起草了以發展生產為中心的報告。
豈料稿子上交毛澤東,被毛否定,並改由張春橋與姚文元重寫,說要繼續以文革為中心任務。毛對張姚的稿子作修改並定稿,林彪深感被毛愚弄,於是對毛的定稿連看都不看。直到九大召開前一天,其老婆葉群勸林彪過目這份報告,至少聽秘書念一遍,免得上台後讀錯,林彪氣猶未消,喊道:「不看,不聽,讀錯了才好!」
林彪在九大被確立為毛的接班人,登上人生巔峰,然而九大報告的出爐過程,表明毛對林懷有戒心且嚴重不滿。果然兩年半後,林彪就從巔峰摔下,在溫都爾汗折戟沉沙。而被毛稱為「團結勝利大會」的九大,也在毛死後被中共徹底否定。
半世紀裡中共從九大開到二十大,北京人民大會堂那個舞台上,你方唱罷我登場,換了一茬又一茬。半世紀前愚弄民眾的那些人都已作古,就連我這被愚弄的毛頭小伙,也已年近八旬,然而我在愚人節漏夜抄錄林彪報告的愚蠢場景,仍留在記憶裡。只是有一事不明:為什麼九大偏要在四月一日召開?他們究竟知不知道那天是愚人節?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