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樓春秋
在微信群裡與朋友們談到兒時居住過的房子,其中有幾個不約而同地講到他們小時候,都是一家人住在自己擁有的獨幢樓房裡,但當他們懂事時,房屋都被政府以各種理由徵用,他們有些被搬遷到別的地方,有些則在原居樓裡與搬進來的公職人員同住。
我們都認為,這幾個群友都是家庭成分不好的,這是上世紀五○年代的事。到了六○年代,廣州市能夠擁有自住獨幢洋樓的人家已經不多,多是華僑、私人醫師及被統戰的民主人士等,當文化大革命的暴風驟雨颳來時,這類人亦不能倖免。
在廣州市中心財政廳附近一條叫「善慶街」的小巷裡,坐落著一座很體面的三層洋樓,那是我一個堂舅父的家。六○年代初,三年經濟困難時期,人心嚮往香港,市政府與堂舅父達成協議,批准了他們一家單程赴港,而他則「自願」把洋樓交給政府使用。我把這個很「獨特」的洋樓故事細說給群友們聽。
我母親祖藉廣東南海西樵,民國初年,西樵人中不少青年才俊都追隨孫中山從政從軍,我母親的大伯是其中的佼佼者,外婆說他曾在南京做過大官,後來返回廣州,在市政府裡官居要職。
當時他在市府附近的善慶街買下這幢三層洋房,一九四九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很多國民黨軍政要員的房屋都被新政權沒收,由於大伯公屬於被統戰的民主人士,雖然他已離世多年,但洋樓仍由他的子女們擁有。大伯公的大女兒在香港警務署任職高級秘書,大兒子是廣州市中山大學英語教授,與家人住在學校的教授宿舍裡,洋樓只有小兒子一家人居住。
我小時候常跟大哥和三哥到善慶街,他倆跟我的一個堂舅父健身,我則與一個和我同齡叫慧兒的小女孩玩耍。慧兒母親是大伯公的小女兒,在她出生後不久就因病去世了。她父親畢業於黃埔軍校,是國軍一名高級軍官,四九年隨軍隊撤退去台灣後,她就由小舅父、舅母撫養長大。
堂舅父有三個兒子,比我稍年長一點。五○年代初,廣州市仍有不少私人經營的店鋪,小舅母在一家瓷畫店裡工作,小舅父則在洋樓裡開設了一間健身房。小舅父在青少年時期就迷上了健身,那時家境富裕,大伯公在洋樓裡給他設置了整套健身器材,想不到他的愛好,竟然成為了他壯年時期的謀生手段。
大哥和三哥每星期到健身房兩、三次,有時候我會跟他倆一起去。坐公交車到財政廳前下車,走過繁忙的市中心,轉入一條僻靜的小巷,這就是善慶街了,我們按響其中一幢洋樓的門鈴。我抬頭望去,洋樓好漂亮,樓高三層,奶黃色的抹灰外墙,二、三樓有幾個大窗門,用的是義大利式的鑲嵌玻璃,陽光照在窗玻璃上,輝映著如火般的七彩霞光。
慧兒給我們打開了鐵閘門,她一見到我,立刻拉著我的手,秀氣而又帶著點憂鬱的臉龐,綻放出滿面的笑容。進門後見一個小花園,有幾叢灌木及一些盆栽植物,看來主人亦無心打理。
推開雕刻著圖案花紋的大木門,眼前是一個鋪著義大利式花紋的瓷磚地板、約有兩千平方英尺的大廳,最吸引我眼球的,是迎面一道白色大理石樓梯,樓梯扶手由精緻的硬木雕空的花卉組成,我彷彿看見大廳裡衣香鬢影,紳士淑女們正在舉行派對,主人慢慢地從樓梯上走下來……。但現實看到的,是在空蕩的大廳裡,擺放著幾張陳舊的沙發,靠牆胡亂堆著一些雜物。
二樓有四個房間;三樓分為兩部分,三分之二是飯廳、廚房與一個工人房,三分之一是天台。小舅父把飯廳改裝成健身房,木地板上放著各種槓鈴、啞鈴等健身器材,我每次都會見到十多個青少年在鍛鍊。三樓的工人房約有一百平方英尺,這是慧兒的睡房。慧兒拉著我進入她的房間,我倆一起看公仔書,她有不少五顏六色的塑料小碗小碟,和慧兒玩「過家家」常使我樂而忘返。
後來有一天到小舅父家,沒有見到慧兒,小舅父告訴我,慧兒已經去香港投靠她姨媽了。大哥和三哥在小舅父的健身房鍛鍊了約三年,大哥讀大學後離開廣州,我們也沒有再去了。
七○年代初,我到了香港,住在堂姨媽家,那時她已從香港警務署退休三年了。堂姨媽告訴我,慧兒到港後不久,她父親把她接到台灣了,她在台灣讀完大學後,又去了美國留學。慧兒當年獲得批准赴港,是透過特殊渠道的。
至於小舅父一家五口,已經在加拿大定居。他們一家在六○年初用洋樓與當地政府達成交換條件,獲批准單程赴港;在堂姨媽家住了約兩年,便全家移民加拿大。小舅父的三個兒子已大學畢業,都找到適合自己的工作,而小舅父夫婦則過著閒逸的退休生活了。
我講完了這個洋樓的故事,微信群裡的朋友們立即議論紛紛,大部分人都認為,用一幢洋樓換取一家五口的自由,值!有位朋友還這樣說:「他們很幸運,在文化大革命前就與政府做成了這筆交易,不然到了文革,洋樓還不是一樣被沒收,你的三個表哥還不是像我們一樣下鄉務農,那有機會讀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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