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圓環
兒時正對書桌前有扇大窗戶,像一幅風景畫,上端掛著遠遠的半屏山,近前躺著一圈大圓環,圓環是從前的紅綠燈,來往車輛順著圈勢行,鮮有碰撞發生。
圓環中間南北向開出一道剛夠兩人並肩而行的泥土人行道,兩端銜接村裡主幹的瀝青柏油路。泥路旁兩半圓盡是野草雜生,卻常有這兒那兒的野花,像星星般散長其間,吸引蝴蝶蜻蜓翩躚飛舞,招來孩童撲蝶逮蟲,自成個兒童樂園。
近圓心處有棵外貌似青松的大樹,頭尖不如松樹尖細,大片兒的墨綠葉,終年從底疊疊竄長至頂,彼時小不點兒的我,走近並仰直了脖子,方窺見樹王「王面」。另棵矮得多、較近地氣的樹,站在圓環西側,枝葉繁茂地圈了一方蔭涼,樹下放幾塊大石,自成天然椅座,午後總有人在那兒休憩取個涼快。
我家前院大門與大圓環斜角相視,我仍記得讀幼兒園的一幅畫面:大門敞開,母親和我坐在院落小板凳上,我伸出小小肥肥的手指,安落在母親大腿上,母親替我剪指甲,一見接送幼童往返幼兒園的校車停在大圓環邊,我即刻收起手指,放開腳步,一跳一蹬地跑去校車裡。
大圓環也彷彿是個不定時的賣場,什麼時候那些在腳踏車後座擺賣麵包的、茶葉蛋的、炸烤魚丸的、舊物換錢的……停歇在圓環邊,什麼時候交易便開始。小孩兒最歡迎賣爆米花的,當場現做,一聲爆響,滿場爆香。
元宵節,成群的孩童手提著燈籠在圓環夜遊。每年大家都迫不及待等看夏媽媽自做的燈籠,她的燈籠造型不一,多半是動物形狀,動物的四肢底裝有小車輪,蠟燭在動物肚裡放光,夏家的孩子手拖著燈籠車行街。
大圓環北向的泥道端,有個夜夜開張、至少兩個職籃球員躺平長度的水果攤,為顧客擺置了四、五張桌子。約莫黃昏下午五點半,翟伯伯的四個兒子從家裡儲倉來回運送各式各樣的水果至攤面上,當流行歌曲的唱盤一轉動,不僅意味營業開始,甚而喧鬧整個晚上至十一點。
可這水果攤卻幫我們頑皮的小童延長了玩樂時間,大圓環的夜夜通亮,是我們心中夜夜升起、從不黯淡的浪漫月光。
有一陣子我很能算命,手中的撲克牌能盤點許多人的命運,或恐也添加些編排的故事。小算神在水果攤桌面,舖展一疊撲克牌,免費為親朋好友算算未來時日如何避禍趨福。
別看我個小年幼,說起算經,頭頭是道,一桌子旁圍觀看牌運的,好像今日人們追劇,深怕我小算仙在說運道命的至關懸念間,突然收牌打住,來個「欲知後算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我們成長的年代,台灣並不富裕,可我們總有自己玩樂的點子。大家在圓環邊的馬路上打羽毛球、踢毽子、玩沙包、滾彈珠、跳橡皮筋、跳房子等等,若車子經過,自動放緩,容我們避開,好像大圓環旁邊的馬路是屬於我們小孩兒的,是我們允准你們開車駛過我們的路權地。
晚飯後,幾乎每家都會出來納涼或散步,夏季蚊蟲多,手上還得搖把扇子驅熱揮蟲。我們從旁聽大人話家常時,經常聽到他們憶往懷鄉,彷彿在展示自家照片,每家都有戰火隆隆的相片,我們無法經驗照片中的「瞬時」,卻造就了我們集體意識裡中日戰爭的歷史畫面。那與歷史教科書的不一樣,因為我們是直接從父母與街坊鄰居那兒提取活生生的血淚。
很小很小的時候,賈奶奶和蔡奶奶,後腦勻一綹兒髮髻,駝著好像撐不住的背部,踩著小腳碎步,慢噠噠走進黃昏冥色裡,又慢慢地暈染化開不見了。我很小的時候,就再看不到村裡有老人了。
所有與我一起成長的眷村同輩,父母皆從大陸隨國軍赴台,我們都沒有祖輩在旁,沒看過時間催人「老」,更不知道沒有老人是一種無根的景況。
水果攤東側北角隔著馬路,有做麵的麵廠,店前擺放好幾架晾掛麵條的掛架,一條條長長的白色麵條在架上如長髮隨風飄舞。不知怎地,這樣一個樸素的鏡頭,常在我日後的夢境中出現,可能它代表了家鄉美食。當年我們要吃麵條時,才走去麵廠買新鮮的麵條,殊不知如此一個簡單的生活運作,其實是人間天堂。
何家雜貨舖位於圓環外東南角的馬路邊,供應日常所需,似今日的便利店,唯購物的不能走進店裡自由選貨,須在店外隔空張望擺列的貨品。我們小孩兒去何家都為尋覓零食,店鋪檯上羅列好幾排位高不同的玻璃罐,通常較貴的零嘴放在後排高階上,不似球賽座位,愈貴的票價座位愈低愈前。
我喜歡的健素糖置於最前排,玻璃罐裡黃土色一粒粒的健素糖,衝著我金光放閃,燦光模糊了後排顔色更多樣的糖果。記憶中,我只買咬在口中軟軟黏牙的健素糖。
晚飯時,圓環另有一道類似帕華洛帝(Pavarotti)的高拔音:「總總──梁梁──寶寶──果果──,回家吃飯了!」王媽媽的喚兒聲,適時點醒了其他不倦忘歸的玩童。
何家小舖隔壁開了間牛肉麵館,那時無安全法,老闆在店門口近馬路邊燉燒大鍋的牛肉,我十歲剛學會騎單車,歪歪扭扭地正撞爐火頭,所幸火勢初起,僅只輕傷。
小學六年級,老師建議我們晨起跑步健身,本來很調皮的我,竟然聽從了意見,大概清晨六點便起身著衣,就著大圓環跑將起來,天光灰濛,麵廠已燈燃工開。我一圈圈跑下來,不知道很快的,我家就要搬家;不知道我是在一圈圈地與童年告別,與我的大圓環說再見。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