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螻蟻的生存術

李伯伯九十八歲了（見圖），生活還能自理。他滿臉的褶皺下，寫著近一個世紀的艱辛。

他一九二二年出生在青島，十三歲隨父母闖關東。東北物價便宜，物產豐富，是討生活的好地方。他父母做點小生意，他就到附近的廟裡找工作，和尚看他歲數小，傻傻的，就讓他幹收香火錢的活，每月給他五元工錢。他表面很勤快，幫著打掃衛生，但只要看到大額的票子就偷偷塞一個到口袋裡。就這樣他攢了一些錢，回到青島娶了老婆。

新婚後他們種地幹活，可沒多久，他就被共產黨抓去當了兵。他老婆在長官家裡當傭人，但老是被騷擾，他氣不過，就帶著老婆逃跑了。他們趴在草叢裡，看到拿槍的士兵在旁邊的樹林裡一直轉，但沒往他們這邊看，他們這才逃過一劫。

兵荒馬亂的，他只好把老婆送回老家。他又被日本人抓去修碼頭，雖然很累，但工資高，有三十元，他可以給老婆寄去一些。有次他撞在工地的機器上，頭裂開十多公分的口子，他跑到藥店買了點藥粉胡亂塗上，血一止住又接著去幹活了。

日本戰敗撤走後，他就到上海做點小買賣，沒想到又被國民黨抓去了。那時已經是一九四九年，聽說部隊要撤去台灣，他遇到一個在他店裡的學徒，就求他把老婆從青島帶過來，他帶著老婆去了台灣。從此他和父母、家人失去了聯繫。

到了台灣才知道，當兵是不發錢的，只發口糧，卻沒有他老婆的份，他不能眼見老婆餓死，幾次找軍官也無果，他無奈就又當了逃兵，帶著老婆離開了軍營。

可做點什麼才能養活一家人呢？一天他從垃圾桶路過，在裡面撿了兩件東西，改變了他的一生：一件黑色的破毛衣和一個破棒球帽。他把那件破毛衣仔細織補好，他的母親手非常巧，會魯繡，他當時看不起女紅，但他經常看，也學會了一些，沒想到，自己也要靠女紅吃飯。他趁著天黑，把這件毛衣賣出了十元的高價，他激動得一夜未眠。

他拿著這錢回到原來部隊，收了一些舊軍裝，把那頂破棒球帽拆開，用軍裝顏色新的反面當布料，比著做了十多頂帽子，去夜市很快就賣掉了。沒多久，他們夫婦攢錢買了一台縫紉機，這樣兩人就幹得更快了。有天他又去原來的軍營，卻沒見到人，一打聽，他所在的海軍出海演習，船翻沒人生還。想到又逃過一劫，他驚出一身冷汗。

幾年後，李伯伯終於開起了帽廠，但資金緊張，他給工人很低的工資，他的裁縫師要求漲工資，他就親自裁剪，那人沒辦法又回來上班。有時接到國外訂單，時間緊，他就關了大門，工人只有全幹完他才讓下班。靠著辛苦工作，他先後在泰國、越南、中國大陸、美國開了工廠。

他在台灣近五十年，我問他台灣有什麼好玩的地方，他想了半天，說：「不知道，我幹了五十年，幾乎沒休息過一天，天天盯著廠房，從沒出去旅遊過。」

一九八二年，離開大陸三十多年後，他終於聯繫上他的母親，他在台灣聽說大陸人窮得會吃香蕉皮，就換了一萬元人民幣帶給母親。他母親那時已近九十歲，眼睛幾乎失明，她顫顫巍巍摸到兒子印堂那顆痣，才高興地說：「真是我的小兒子呀，想死我了。家裡窮得活不下去，我幾次想不開差點自殺，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見到你。」她把錢鋪在床墊下，躺在上面不起來。

李伯伯還花錢給他的兩個哥哥修了房子。這是他為自家花的最多的兩筆錢，因為他不停地建廠，自己家非常節儉。由於太勞累，他的老婆六十歲就去世了，他經常說最對不起老婆，她吃了那麼多苦，還沒享福就走了。他當時年輕，從沒體諒過老婆，只覺得自己是功臣，掙錢養著全家，老婆什麼都沒幹，家裡有那麼多廠，老婆都沒穿過幾件像樣的衣服。

老婆去世後，他查出了胃癌，胃切得只剩一點，但他依然堅持又幹了十多年，七十多歲隨兒子到美國才退休。到美國又發現有肺癌，回台灣做了微創手術。身患兩種癌，他也沒想到自己病病歪歪能活到九十八歲。

李伯伯晚年信了主，他老懺悔，自己幹過一些對不起別人的事，但作為一個窮小子，想活下來能怎麼辦呢？我們每個人都是亂世螻蟻中的一員，在歷史的洪流中拚命掙扎，為了那點可憐的口糧，每個人都用盡了洪荒之力，才不會被歷史的車輪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