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記事
一九四八年是村裡最熱鬧的一年,雖然又有要打仗的流言,但大家都不相信。老人們常說:「自己人打什麼仗?打了八年的日本,死了幾百萬人,還不夠嗎?」那一年村裡辦了好幾次壽誕,也迎接了四、五頂花轎進村。大人忙,我們也跟著湊熱鬧。
村裡拜喜事,必定要請烤豬師傅來烤豬,請全村人吃燒肉。我們最喜歡看著好幾個師傅把塗滿了醬汁的大肥豬抬起來放上鐵架,豬油一滴滴地落在下面的盆子裡,那種誘人撲鼻的肉香,只聞聞也夠填飽了肚子。我們也喜歡翻幾十里山路,去最大的市鎮拿金鎮趕集,那裡電器行的英國玩具應有盡有,任看個飽。不過最好看的還是酬神的土台戲,尤其是孫悟空的武打戲,看得人眼花撩亂,目不暇給。
但是我們最喜歡的還是到大樹林裡逛,我們不會再胡鬧,更不會再傷害無辜的小動物。我們經常坐在濃密的樹蔭下,伴著青草新鮮的氣息和幽幽的松香,聽著小溪潺潺的流水,高談闊論發揮著我們的理想,有的說要做工程師築水閘,讓小河不再淹水,有的說要做不打手心的好老師,有的要給全村買電影上的拖拉機。我的理想是在樹林裡築一座小屋,靜靜地寫一本比頑童湯姆流浪記更偉大的小說。
我們都長大了。一九四八年是童年最好的一年,也是最後的一年。以為不會發生的戰爭,在次年不但已經爆發,而且迫近。父親背負著祖母,帶領著全家大小,翻山過海地逃到香港去投奔做生意的大舅公。從此我分別了生死之交的好友,離開了熟悉的大樹林和小溪,而在一個繁華的城市裡,開始了另一頁完全陌生的生活。
很多很多年以後,我流浪各處,經歷了許多變故,最後定居在萬里之外的美國。雖然我安居樂業,但我始終不能忘懷我童年的小村。
回鄉探親的人說,吉昌里的年輕人全去了深圳澳門打工,賺比種田多十倍以上的錢,成家立業,再不回來。村裡只剩下老人和年輕人無暇看顧的孩子留守,最令人痛心的是,為了修建直通澳門的公路,大樹林竟被斬平了。沒有了濃蔭的遮蓋,小溪的水漸漸乾涸,小鳥也很少再飛來;稻田沒有人種,也都荒了,野草叢生。
常常,在睡夢中,我會回到小村,在大樹林裡和已經記不清面貌的好友重聚,悵然醒來,我知道就算我走遍全世界,也再難找到我夢中的小村,再難找到撫育我長大的樹林。斷斷續續的,我記起那首老歌:「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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