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裡的美味雞翅

一九六八年隨著留學潮流，提著一行李塞滿四季衣物，加上手拎一大同電鍋從台北飛美，到密蘇里州一小城的學院上學。電鍋是在美留學生傳話必備的吃飯工具，結果學校包住包伙食，電鍋束之高閣。

在家時我只管上學讀書，沒向媽媽學燒飯煮菜，十分欣喜可以上食堂解決三餐。吃洋餐，先是新奇，但沒過多久，誇張點說，是倒盡胃口；早餐冷牛奶加麥穀片，煎餅淋糖漿，中晚餐主食不外是三明治、漢堡、洋蔥碎牛肉、烤雞塊等等，蔬菜有冰冷的生食沙拉、馬鈴薯、紅蘿蔔丁煮豌豆丁、白煮甘藍、四季豆，煮得綠色盡失，淡而無味。

後來每進食堂時，滿腦子想的是豆漿燒餅油條、清粥小菜、蛋炒飯、碧綠的炒油菜、清蒸魚、濃油赤醬的紅燒肉，想一碗熱騰騰的酸辣湯，想得心痛胃痛。

渴望有一小瓶醬油多好，淋在無趣的洋食，起碼可為它加些熟悉的味道。於是跟著同學去附近超級市場，放眼望去乾淨明亮，成排成排的整齊食品，可就是找不到醬油。走到肉櫃區，我們奇怪包裝好的雞怎麼全缺了雞翅雞腳？膽大的同學問店員怎麼沒有雞翅，答案是「扔了」。扔了？不可思議，真可惜。後來幾天，那些被丟棄的雞翅膀常常湧上心頭，滷雞翅、滷雞爪是我們家鄉珍貴的美味啊！

有一個長周末，宿舍內的洋同學大都返家了，剩下一些無家可歸的外國學生。和我一起去超市找醬油的同學，有個哥哥在芝加哥大城讀書，他天未亮開了幾小時的舊車來看她，帶了些中國城的零食和她要的醬油、老薑、八角，另加一個小小電炒鍋。兩人到超市肉類櫃台問可否把要扔掉的雞翅留給她，隔天一早去取，店員爽快地答應。隨後她悄悄通知我們幾個台灣來的學生，第二天傍晚到她宿舍聚集，有滷雞翅吃。

我們興奮極了，準時擠進了她的小屋內。生怕一家烤肉萬家香，驚動了舍監，於是一人守在房門口把關，她呢，躲進小小浴室內，關上門，小電炒鍋插上電源，把已拌入醬油、八角、薑片大半天的雞翅煎煮起來。我們坐在她床上，漸漸聞到了香味，簡直饞得坐立難安。鍋子小，她分次下鍋，等雞翅全熟了，打開浴室門，見她一臉紅光汗水，滿臉含笑。有人搶著幫忙端出油亮的香翅，大家悶頭專心啃雞翅，伴著思家之情，滿足得要落淚。

轉學到猶他州上學後，得自己和室友一起開伙了，取出大同電鍋伴我度日。雞蛋便宜，蛋炒飯、蛋炒番茄、蛋炒洋蔥、蛋炒碎牛肉、蒸蛋、蛋花湯輪流煮，四季豆也炒得不失其色，日子過得有些許中國滋味了，只是學校附近的超市依然找不到中國食品和蔬菜。

讀完書，直奔紐約找工作，和姊姊好友聯絡上，她請我去家裡吃飯，餐桌上幾盆地道的中菜，讓我驚喜不已，吃一口豆乾炒肉絲，更是激動得拭淚，一年多沒見過豆乾，那可是媽媽手中最普通的一道家常菜啊！姊姊朋友大為驚訝，她來美後一直居住紐約，豆乾在紐約中國城隨手可得。她說：「真想不到請你吃飯那麼容易，下星期我們帶你好好逛逛中國城，吃飯買菜。」

往後都是住在有中國城的大城市裡，什麼東方食物都有，每次去都會在燒臘店買烤鴨、滷雞翅雞爪過過癮。隨著華人移民愈來愈多，加上洋人愛上了中國美食，如今連美國超級市場都有亞洲食品。我們的中國胃愈來愈舒暢，歡喜地過著有醬油的生活。

不過在美國生活幾十年下來，胃卻也適應了西餐，白煮四季豆、甘藍菜自有其平實風味，三明治、漢堡簡單方便，最愛的是冷冰冰的生菜沙拉，每天餐食一定要有一盆沙拉，酪梨、堅果、起司、罐頭豆類、各季的水果都可以入菜。中西合併，胃舒舒服服地過日子。

雞蛋不再便宜，這一陣子因為禽流感，市面雞蛋價格高漲，甚至缺貨。更有意思的是，美國人從一九九○年開始普遍迷上啃雞翅的獨特風味了，人聚一堂，尤其是看球賽時，少不了喝啤酒，配上炸或烤的香辣雞翅。

全國雞肉理事會（National Chicken Council）網站上，可查到美國人如何愛上雞翅的有趣歷史。另根據他們在一月的估計，今年二月九日的超級盃當天，美國人會吃掉十四點七億的炸烤雞翅，就是說如果把雞翅一隻隻排起隊來，可以繞地球三圈，也等於每一個在美國的大大小小人們，各吃掉四支多雞翅。

如今沒有被棄而不食的生雞翅了，當年好心同學偷偷躲在校舍浴室為我們煮醬油雞翅膀，是永遠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