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老曇花

我家的老曇花又綻放了。

我第一次和曇花相遇，始於童年。我的父親有一雙綠手指，在庭園種上許多花卉、綠樹。有一天晚上，父親抱進一盆葉片奇特，花苞長在節點、花梗昂然挺立的植物，招呼著天天上門喝茶聊天的盧伯伯一起看「瓊花」，姊夫拿著相機慎重其事地等在旁。這「瓊花」在我沒能全神貫注的當兒，猛然幻化成朵朵掌般的大花，漂亮的長弧形花瓣潔白如雪、細線般的花蕊帶著淡黃粉末伴著絲狀白色柱頭。在相片稀有的年代，我家的「瓊花」早就留下一張黑白倩影。賞花成員長大後一個個離開了，只剩年邁的父母獨對曇花的燦爛和凋零。

後來我也有一株相同的植物，這才明白鄉村人口中的「瓊花」就是曇花；它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月下美人」，在柔亮的月光下展露美顏，只有曇花擔當得起這個名號。

初遷移南加波莫那（Pomona），我曾在一個家庭托兒處短期工作，魏老師給我一片曇花葉片，我把它扦插在盆子裡，韶光荏苒，換過幾個盆子，終於日漸茁壯。養一株曇花並不難，雨季防爛根、寒夜防凍傷、炎夏避日曬，乾燥期早晚兩次水、開花季十天一次肥，毋須太掛心。

有一次，魏老師給我三朵枯萎的曇花，一臉燦然地描述她拿來入菜的佳肴；我回家後依樣畫葫蘆，炒著肉片丟進切段的曇花，那黏膩的口感實在引不起我的食欲，最後只能整盤丟棄。好不好看？好不好吃？每個人的五感知覺全憑各人的主觀意識，有時因時、因地、因心情各自不同，必得經歷過，才能化為自身感受。

當初的一節葉片，度過十幾載歲月，已大到無法搬到屋裡，清瘦的骨幹撐不起雜沓的繁葉，在塑膠桿的助力下依然東倒西歪，只好讓這棵老曇花靠在邊角的工具屋牆面，也因此每每錯過花期，總要懊悔一些時日。直到有一天，這株老曇花整個傾倒在泥地上，我只好抓著莖幹又拖又拉，挪移到客廳外牆邊凹角處，那兒防曬又防寒，厚實的磚壁撐得住重量；我只要一抬眼，玻璃門外老曇花的動靜全在我的眼皮下。

「如是妙法，諸佛如來時乃說之，如優曇鉢華時一現耳。」優曇鉢華即曇花，據佛經記載，此花三千年開一次。我猜想這一段描述旨在顯現曇花的稀珍，為何它的遠親近鄰像令箭荷花、火龍果，雖形相似、花期長，卻不若曇花得人恩寵？應是曇花總在夜裡才開，白日裡花容已消逝。

陸詒經「滿庭霜」寫道：「曇花一現只匆匆」。這「一現」和「匆匆」到底多短暫？資料上總提及單朵花的花時四至五個鐘頭左右，我起了好奇心，打定主意全程陪伴，晚間八時最是燦爛，直到午夜瞌睡蟲把我擊敗，曇花才開始收斂。

一般人賞花總在燦爛時， 事實上曇花從含苞到凋謝也要一段長路，文人筆下的「一現」，倒是為曇花增色許多。

花木亦有情，我家的老曇花時辰一到，便以朵朵繁花回贈我的照護，盼著花開的日子，生活便有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