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的白蝴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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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我突發奇想跳上巴士,就去了紐約。卻不知,車輪隨時可能在冰路上打滑,完全失控。
早上天氣很好,滿滿的陽光和希望,適合一個人背井離鄉。巴士行駛在美東的公路上,所有的公路風景看上去都差不多,前方一望無際,望不見的來路、看不清的前程。漸漸我對窗外風景麻木了,闔上眼睛,靠在車窗上。我並不在意自己是在伊利諾伊州、賓州,還是在紐約,我只想到處走一走,隨便車子把我帶到哪裡。
傍晚下雨路滑,半途中發生了交通事故,還好有驚無險,但是耽擱了到紐約的時間。我剛剛走出站口,一股人聲氣浪呼嘯而來,讓我腳步踉蹌。眼前聲色犬馬,紅塵滾滾、人潮湧動,巨型螢光屏幕聳立,仰頭望不到頂,霓虹燈急躁地爭相閃耀。我站在曼哈頓四十二街時報廣場上,在高樓大廈的擠壓下,顯得格外渺小。
輾轉找到劇場,卻見門窗緊閉,門口靜悄悄,只有一張告示「演員募集結束」。我站在告示前,渾身冰涼,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是個由著性子來的人,做事不按程序。一旦熱血上頭,就非要痛快一下,什麼也擋不住我。我在報上看到心儀的歌舞劇團在紐約招募演員,臨時跳上了巴士,直奔紐約。我並不知道我來晚了,因為這裡實在不像是晚上十點,時報廣場總是不分白晝黑夜,永遠熱鬧。
此刻,我父母和威廉一定會很著急。我們全家是跟著伯伯從香港移民美國的,父親只識少量英語,只能在修車行打工。母親照顧我和弟弟,全家的收入只靠父親修車那點工資,日子過得很拮据。父親在家裡早已宣布,家裡沒錢給我上大學,我弟弟是家裡唯一的男丁,要供他讀書。而我,隨便我想讀什麼都行,但是不能向家裡要錢。
我家以前住在地下室,我記得和弟弟唯一的玩具是一輛小汽車。父親是修車的,只有車才有收藏價值,他的夢想就是我家車庫裡能收藏好幾輛老爺車。我們的小汽車玩具總是朝著同一個方向開──因為家裡的地面是傾斜的。我慶幸我父親的決定,我十三歲就開始打工掙錢,給自己編織大學夢想。等我報考大學時,他們才發現我要修的竟然是藝術──父親的嘴咧得老大──在美國,搞藝術不可能吃飽飯哦!
我在父母的威逼下,終於放棄了學藝術,選擇了學費少而工作穩定的護士。我做了護士,一切令他們安心的時候,一個叫威廉的男人對我表白了愛慕。在家人的期許下,我將順理成章地在夏天完婚,嫁為人婦,而我卻突然消失了。
半夜起風了,我穿得單薄,加上肚子餓,越站越冷,腳趾頭由疼痛到麻木。我沉不住氣了。街頭駛過黃色出租車,我真想跳上其中一輛,逃回家。
有一個人站在黑影裡,看不清臉。他不時走來走去,一會兒近、一會兒遠。時報廣場上這種站街人很多,也許是在推銷什麼商品。
開始下雨了。黑影裡的人走過來,身上帶著一股菸味,腦袋縮在大衣領子裡。他每隔一兩分鐘就往左邊去幾步,再往右邊走幾步。他個子很高,幾乎使我害怕。街燈映在他的臉上,是一個拉丁裔臉型,一對黑眼睛,眼白很大,裡面充滿了不快樂。
他走近我,突然開口問:是考《蛇》劇演員的嗎?我點點頭。他說:不巧,報考已經結束了。說完又補了一句:劇團排練到夜裡兩點,你可以等人出來時,再碰碰運氣。
我消除了對他的戒備──在這個陌生的大城市,找個人說話有時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告訴我他是墨西哥人。
終於,劇場側門打開了,陸續走出一些人,在空曠的廣場上,他們的聲音很快四散了。過了一會兒,他揚手招呼人群裡的一個女人:「莉莉!」我看見一個女人瘦削的背影,看見她那鑲有裘皮衣邊的大衣,以及手指間縈繞升起的煙霧。
那個女人對他說:Johnson,你怎麼還在這裡?
他的英文名字叫Johnson,發音很接近中文的「張三」,我就稱他「張三」。張三指著對面的人對我說:「這是莉莉;莉莉,這是梅。梅想知道,你們劇團還要招人嗎?」
莉莉粗聲大嗓地說:「是你的朋友?」我把手伸過去,合在她伸過來的手裡。我這時才看出來,這個叫「莉莉」的,實際上是個男人。
「還沒地方住吧?跟我來吧!」就這樣,張三像卸貨一樣,把我交給了另一個男人。
莉莉帶著我,走在SOHO區狹窄的街道上。都是兩三層的舊建築,即使是半夜,仍非常熱鬧。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似乎是卓別林黑白電影裡的場景──陰暗的街角,站著一個臉色憂鬱的落魄藝術家和他的紅塵女友。他們衣食無著,還深情地依偎在一起──正當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女主人瓊斯太太帶著我走上樓梯,這是一個收費便宜的家庭式旅館。地板凹凸不平,房子老舊。
她驕傲地說:我這裡都住著藝術家、畫家、舞蹈家和百老匯演員,所以我們的旅館叫做「藝術家之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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