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大為遇見阿湯（一）

大為

離婚協議書寄到那天，剛好他四歲生日。

跟一般孩子不同，大為堅信從會講話起就有記憶。但記憶這種事本就說不準，十個人有十個半說法。他記得媽用力把信封扯粉碎，片片紙花灑滿地毯，然後端出蛋糕抱他坐腿上，唱Happy Birthday。

「沒這回事。」媽斬釘截鐵否認，她從不浪費錢買會吃剩的垃圾。確定的是，家裡開始多了一位位陌生房客。

來美時他們遷入著名學區，擠破頭的亞裔佔學生半數。當初計畫逐步翻新，貸款買下四間臥室的舊屋，等到大為有了弟弟、妹妹，爸找到適合的工作過來團聚，全家其樂融融，還有客房給來訪的祖輩住。

顯然這不符合實際情形。爸決定升級小三後提出分手，生活費愈寄愈少。媽千里飛回台灣訴訟，託大為給朋友照顧，吃了兩星期的穀片泡牛奶。最後媽為何鎩羽而歸，理由不詳。雖然斷了經濟來源，媽仍決定不帶他回台灣，或許與面子有關。

大為讀幼稚園期間，房間開始分租給小留學生，本來房貸付掉，還有餘錢養車。不幸兩位高中生因為快遞包裹搞混，爭執起來，逐漸變成全武行。內幕是她們在學校有三角糾紛，租處剛好闢為修羅場，燒殺擄掠加灌水發霉。

兩人銷聲匿跡，媽到學校去查詢也沒結果，留下的押金僅夠付維修費十分之一。「再搞幾次，這老屋子會塌掉」變成媽的口頭禪，她被恐懼鞭策，急著修繕完脫手賣出。趕在房市谷底，得無良經紀相助，拿到的款項不足再買院子、浴室。

家鄉形容LA是天龍國：沒有台灣濕熱，華人住豪宅、開轎車，亞洲超市遍地，半句英文不會講也能過一生。偏偏大為無法體會好處在哪，因為他從此開始更換學區的旅程，從頂尖M市到G、到T，最後到E，以LA排名倒數著稱。

英文不行，媽從超市收銀員開始打工，頭一星期光記蔬菜就累到發燒。口語進步找到特力屋的工作，卻又扛重物扭到筋骨，躺在家裡將養許久。

媽沒收入的日子，大為倒餓不著，因為學校免費供餐，無比難吃，嚴重不健康，他積極摸個雙份帶回家。此時搬到拉丁裔群居的E市，大為和一幫老墨同學成日混跡，長得也如夥伴高大健壯，天天打球曬得黝黑，滿口流利西班牙文髒話，乍看之下毫無華裔影子。

幼年的小夥伴斷了來往，到底是否遺憾，大為不太清楚，或許心底隱隱猜到原因。從前住在M學區時，媽媽們常有play date，讓幾家的孩子聚在一起。等他們搬到房價便宜百分之二十的G區時，媽的手機就不再響。

大為也曾經問：「為什麼都不再找Julie或Eric玩耍了？」媽哼哼唧唧推託帶過，重設地位和自尊的道路必須含糊。

媽逐漸不在乎朋友消失，她注意到商機。E市本為工業區，廠房林立，外面停駐的餐車家家生意鼎盛。打聽之下，有個七、八萬便可以創業，只有一個困難：她完全不會做飯。以前是大小姐，後來是打工仔，母子每天靠買來的雜碎存活。

多數餐車賣的是老墨菜，屬於塔可餅之流。媽把買回家的墨西哥食物放桌上，左看右看像研究標本，招手叫大為參謀：「你說這個捲起來的叫什麼？」

「肥的是burrito啊，旁邊那個瘦瘦長長炸的是taquito。」

「這明明就是牛肉捲餅，那個跟春捲差不多。」媽抿唇用力點頭，面前攤著本不知哪兒弄來的「家常點心」食譜。沒把餐車燒了是奇蹟，但媽真的租來一台，辦了臨時執照，在逼大為吞數十個餅當習作後開張大吉，掛上「Chinese Burrito」的紅布條，俗氣吸睛。

成功得力於拉丁裔的寬容，明明不中不墨，amigo覺得多一樣選擇挺好。工人們樂天開朗，賺一文花一文，比起亞裔的斤斤計較，捨得花錢買餐，還必帶上飲料。其他餐車老闆不但沒有眼紅，還當顧客捧場，津津樂道墨式春捲又酥又脆。

不久面臨的新問題就是：生意太火。餐車空間有限，只能站兩人，雇了個老墨小姐，動作慢到讓他們想按倍速鍵。中午尖峰時段，大為時時翻牆偷溜出來幫工。

這天出現一位不平常的顧客。

大為很久沒有看過同胞，即使有少數亞裔工人，也都是自己帶便當，絕不掏錢買外賣。那個穿T恤、牛仔褲，瘦長的身影走上前來時，他愣了幾秒。今日學校只有半天課，大為早早便在幹活兼摸魚，正盤算差不多可以回家打電競。

「Special Burrito。」來者聲音平板，透著一絲疲倦。

大為抬頭確認，很不幸最後一點甜麵醬沒了，方才打翻了備用瓶。他告訴客人，sauce沒有，可以做其他品項，但來客搖頭，堅持要特製捲餅。標誌「MM」棒球帽下是顆奇怪的頭，髮色花白，配上雙少年的眼睛。

大為決定惡搞，發洩作業遲交老師臭罵的氣。櫥櫃下角所有瓶子被翻出，包括wasabi、枇杷膏、老乾媽。他哼著饒舌，往麵皮隨意塗抹，心想好歹不至於有毒，等倒楣鬼回去慘叫，自己早已閃人。沒想到客人接過後，並未帶回辦公室享用，拆開包裝當場咬下。

惹事者矮身想溜，聽到前方傳出怪異的嘆息聲：「嗚……」（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