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女郎（二）

小李眼神晶亮亮，一路摸到千面的座位，簡短介紹身旁的中東男子後，獻殷勤地從前檯帶回三份蛋糕與兩杯咖啡，開始正題。千面細細打量眼前的男子，應該是猶太人。仰賴多年的假結婚經驗，她熟門熟路抓到對方的國籍和性格，反射性地獻出一抹既諂媚又自得的微笑。

小李用流利的英文介紹雙方後，直接進入主題。千面不含糊地報了個數字，小李壓低聲音說：「妳懂的，價錢就是老樣子啊！妳這就地起價，不妥當吧？」

「我都和貴公司『配合』那麼多次了，我承擔大部分的風險，這點價錢對你根本不算什麼。」千面一派稀鬆平常的神態，令小李更加坐立難安。

麻煩這麼多，金盆洗手吧？最近這股微弱的聲音常徘徊心底，令她天人交戰。

上次幫小李的印度客戶弄到PR（永久居民）後，對方最後一期尾款沒結清就鬧失蹤。幸虧唐人街會館的大哥們拔刀相助，替她來個「千里尋夫」！在多倫多皇后地鐵站，一夥彪形大漢把那印度人揍得鼻青臉腫、頭昏腦脹，他只能哀哀跪地求饒，這才把尾款討回。

小李見風聲不對，馬上放話他已退隱江湖，不問世事。之後只要小李談事情的氣焰太囂張，這段狗屁往事就浮現眼前。她怨恨得受這種窩囊氣，還得忍受小李這窩囊廢。

於是她大剌剌喝斥小李：「別看我平時說說笑笑好講話，到了關鍵時刻，我認真的底氣那可是貨真價實！」

小李的眼底閃過一絲驚駭，微張的雙唇在空中一顫。他知道那次印度客戶是個「極品」，他的元配還加碼用「保母」的身分辦移民，千面大氣，把主臥讓給人家夫妻倆，她在客廳當「廳長」，也算有情有義！沒想到還被跑帳……

小李沉吟一會兒，千面拿捏住對方的心思，只要沒出聲反駁，就算成交了。講定價錢後，小李轉頭向男子說明結婚移民的流程，其實就是醜話說前頭，交代清楚各自承擔的風險。千面與他們對坐，冷眼旁觀如觀看一部電視台不斷重播的老掉牙電影。有時她不可思議自己的耐力，竟能在同樣的場景裡打滾近二十年。

做這行就是虛情假意、逢場作戲，再有別的就會天下大亂。初出茅廬那陣子，她常不敢正眼瞧客戶，每次緊張得胃疼、手心冒汗，不斷在桌底下用桌布擦拭源源不絕的手汗。她焦慮時，就會啃咬護唇膏，一塊塊唇膏條在口腔裡晃盪咀嚼，那是青春期升學壓力留下的後遺症。費了多年才戒掉的壞習慣，一下子又糾纏她不放。

她的第一個客戶叫阿里，是個出門必定描繪上、下眼線的埃及男性，十根手指甲塗滿透明亮光指甲油，通體濃烈的古龍香水味從浴室飄散到屋內各角落。他生性浪漫多情，當他佇立在皇家山頂繁星點綴的夜景裡，渾身上下散發的異國氣質，讓千面心跳漏跳了半拍，那埃及沙漠的寶藍紫夜空轉眼間就高掛在蒙城穹頂。或許離婚的異鄉人過度孤單寂寞？她情不自禁墜入愛河。那時期，她自命不凡，自認是日本知名漫畫《尼羅河女兒》的女主角凱羅爾，穿越時空與埃及法老王曼菲士相戀相守。

幸好從移民文件遞出後，距離正式領到PR還有段時日，上天讓她來得及與阿里相守。她迷戀在黃昏時分，欣賞阿里祈禱的英姿，以致多年後，阿里的祈禱動作都深植千面的腦海。連他嘴裡的祝禱詞，她都能朗朗上口。一個信仰虔誠的男人想必對愛情忠貞，一切美好得如夢似幻。

好幾次男人出門返家後，車後廂塞滿西洋畫作和中國字畫。起初她尊重客戶阿里的文藝愛好，不過從他與朋友的通話內容，陰暗的念頭緩緩籠罩上來。千面為證實自己的猜測正確，她佯裝成穆斯林婦女，包頭巾，鼻樑上戴著奧黛莉‧赫本在電影《第凡內早餐》的大款墨鏡，一路扮偵探，跟蹤阿里到皇家山的停車場。她與阿里遙隔六台車體的距離，在滿天霞光下，瞞天過海的犯罪計畫全數揭露，原來停車場就是那幫人犯罪交易的地點。

千面終於拼湊出事情真相，阿里是賣假畫為生的藝術騙子、被埃及通緝的詐騙犯，潛逃加拿大，靠假身分辦假結婚。醜陋的事實一針戳破她夢寐以求的粉紅愛情泡泡，那陣子，失眠是日常基本配備。那晚中秋夜，月光從窗櫺流瀉一地，她用滿眼愛意裹夾住熟睡的阿里，深深地、重重地將頸項埋進男人的大腿裡，哀悼將逝的愛情與所託非人的遺憾，那近乎窒息的壓迫感暫且平抑她欲泣的哽咽。

生活沒有給她喘息的空間，她沒資格揭穿阿里什麼，他們的相遇只是一場明碼標價的交易，她的情感被狠狠捅了一刀。千面不想搞砸第一單，既然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為了成功在移民官面前營造真實的夫妻關係，她的手機滿載學習外語的App，得空就埋頭學習阿拉伯語，用阿拉伯語繪聲繪影地描述她和阿里的交往過程。她與阿里反覆沙盤推演，如何在移民官面前讓兩人的說詞兜得上，必須天衣無縫、無懈可擊，否則前功盡棄。她的潛意識閃過一絲念頭，既然愛情已經不成器，事業總得像樣點吧！（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