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女郎（三）

她仔細翻閱移民官面試問答的歷年考古題。她睡前啃讀《可蘭經》，希望融會貫通此部經典的意涵，因為這些都是移民官的考題。她像塊新出廠的海綿，純淨鬆軟，完整地吸收這些專業知識。

就在阿里拿到公民身分後的某個清晨，他西裝革履在大片全身鏡前攬鏡自照，用正經八百的熟練手勢，沾著髮油梳頭，促狹一笑說：「紐約才是當今世界的藝術中心，巴黎早落伍了！」側臉乍一看，真像周潤發！後來就多了個范柳原大鬧紐約文藝界。騙術界的菜鳥千面和老鳥相遇，天雷勾動地火，傷勢一片慘重！鬱鬱寡歡整整兩個聖誕節，當年離婚都沒那麼撕心裂肺啊！

為了應付不同族裔客戶的文化背景，多門語言都能上手，甚至出口成章。旅行社的朋友青黃不接時，找她兼職當導遊地陪，陰錯陽差又開闢另一條財路。她在婚姻裡與客戶相愛相殺，在婚姻外與移民官鬥智鬥勇，時光片刻不空過！印度人、中國人、委內瑞拉人等等客戶，她公事公辦，賺飽荷包。世界人種分布地圖上滿滿是她的軌跡，戰功赫赫，環遊世界不過如此吧！

陪同客戶到移民局面試，是這份工作的關鍵環節。從移民局大門口到七樓這段路，她緊閉雙眼都能準確探索到移民局官員的座位，連廁所抽水馬桶的位置都如數家珍。不過，每回走過這般熟悉的路途，過程仍充斥著驚險與考驗。

當客戶拿到PR那一刻，她宛如盯視著電影《MIB》的「記憶消失閃光棒」，亮光一閃，忘記所有，一切歸零。這般儀式性的清除過程，令她有重生的清淨自在。

有一次，千面為了幫假結婚對象的父親找醫生看病，特意到醫院與女兒碰面。雖然千面的工作不夠正派，她卻非常敬業，售後服務有口皆碑。凡曾是她的客戶（倒帳的除外），她都熱心相助。例如客戶的孩子要找鋼琴老師、家裡親戚要申辦政府文件、詢問申請大學的條件、討論生活購物資訊等等，千面都鉅細靡遺，張羅到位，這是她深受小李青睞的主因。

她剛踏出醫院五樓的電梯門，前夫哈利就迎面而來。原本他的中文名字是哈力，後來趕時髦，取個諧音的英文名字Harry。正式入籍加拿大時，順道改中文名字為「哈利」，從頭到腳都鍍上一層「洋氣」，嚴嚴實實、光光亮亮的，崇洋媚外的傢伙！

她把他當空氣，欲改道而行。前夫矯情的聲線不依不饒、從她背後拋揚起來：「是妳啊！最近好嗎？」

千面不卑不亢，字字清晰：「非常好！」

「還是老工作、老樣子嗎？」這滿室的酸溜味能把走廊滲出一片惡心。

這個「哈利」不是她今生最恨的人，而是最瞧不起的人。

千面與這位學霸老公甫遷居蒙特婁，先在蒙城的東邊落腳，靠近眾所皆知的「奧運村」，是當地「魁瓜」的集散地。該區的人大部分只講法語，英文行不通。話說古有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今有千面苦守奧運村為情郎。當年要不是她外出賺錢養家，他能高枕無憂讀完醫學系嗎？千面最高紀錄是一次打三份工：餐廳洗碗工、藥房收銀員、快餐店服務生，每日睡眠時間不足四小時，她貼錢雇用鄰居接送女兒上下幼兒園和準備伙食。

有一次女兒過度思念媽媽不肯入睡，丈夫頂著大風雪，懷抱女兒，風塵僕僕搭地鐵，連轉三趟車趕至她打工的快餐店。三歲女兒見媽媽一身日本女僕圍裙和白色帆船帽，以為這是扮家家酒的遊戲，對收銀台後的媽媽興奮喊叫：「媽媽好漂亮！」寶貝女兒打心底讚嘆母親，幸福的粉紅泡泡都從畫面裡飄揚飛逸出來，多麼感動窩心！同一時間她竟有種淡淡的心酸漾起，那大概就是笑中帶淚、淚中帶笑的體驗吧？

那個階段，他們這對芸芸眾生裡的貧賤夫妻，至少有種甜蜜和真誠相繫彼此。等丈夫進醫院實習後，不出半年，神速攀上有錢的猶太女同事，拋妻棄女。離婚後，再沒出過半毛錢撫養女兒，好個「現代陳世美」！這種讀過醫學系的「高級敗類」比她此等「低階百姓」，還令人不齒！

千面光明磊落，豪邁地把Prada包甩向肩頭，反唇相譏：「我不偷不搶，就算靠和別人假結婚過活，我是出賣自己，又不是出賣朋友，更不是拋棄親人！」

哈利輕蔑地乾笑兩聲，消失在走廊盡頭。這場格鬥裡，最撼動人心的不是千面的回擊，而是哈利的冷酷無情。

千面在迷宮似的醫院樓層尋到女兒的值班室，交代完客戶的請託後，她信步來到附近的清真寺。她正趕上祈禱的時間點，她在女眾這側的入口處脫了鞋，手腳輕柔地滑入祈禱廳內。

她混跡人群裡，加入禱告的行列。聽從祈禱的步調與指令，阿里朗朗上口的祝禱詞像從擴音器裡傳播開來，一聲、兩聲、三聲，然後是無數聲的疊加，一種無限的意象層層包裹住她。重重祈禱聲在空氣裡劃出一道鏡花水月，她在水面上、阿里在水面下，一道水幕之隔，交互相凝神往。那一刻，她恍惚進入深層的潛意識裡，又似阿里已到另一個世界，難道真的天人永隔了嗎？

祈禱完畢，她踱步返回大馬路上。蒙特婁迥異於北美其他城市，它像一塊浸泡過阿拉伯風情的馬卡龍，看著像法國產物，嘗起來倒似中東口味的甜點。（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