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天午時(中)

雜貨店門口撐開的帆布篷下,貨架後一位老婦人兩手臂盪著脂肉,頭家娘氣勢,緊盯著姑婆,姑婆世故又技巧地點個頭回應。我想起來了,上小學前,祖父腳踏車載我來這間店買文具,我龜毛狡獪,反反覆覆最後選著一個汽車造型的藍色塑膠筆盒。晚頓後突來大雨,雨滴沉實打著帆布篷,雨勢打著耳膜、打著頭殼,大街給甘甜味的雨水洗得烏金清涼又深沉。天上地下燈火密稠稠閃閃爍爍,媽祖宮在街路水影中變幻,我握著汽車筆盒,感覺祖父會將腳踏車騎入水晶宮。
今日斗鎮,金鑠鑠,如同延展性極佳的貴重金屬,過往的好故事也就被那叫做現在的大神輾平,壓碎而齏粉,不再神奇。兩三百年來,貫穿小鎮永遠的大街接上擴寬的省道公路,再接上高速公路,自由遷徙的迴路成形,當車速賽過飛鳥,鄉鎮的發展模組化,本鄉人、外鄉人根本分不清了,也無須區別。據說殘存的舊濁水溪還有一段盲腸在小鎮邊緣,溪水淺灘淤積,枯水期時更發散令人難堪的腐臭。現代斗鎮,家鄉成了一個難堪的詞彙。
我等著姑婆親口告訴我伊偕生父的故事,不急,久違的家鄉日頭將伊鍍成金身,笑笑講起幾年前「九一一」恐攻事發時,伊正好在紐澤西州契女兒老三家照顧孫子小虎,鄰近城鎮名叫愛迪生,看著電視內兩座世貿大樓渾渾吐烏雲,尖叫哭號聲中,隨即想起日本時代末期也是二戰末期,米國軍機轟炸台灣,傳說媽祖在雲端捧裙接炸彈,擲入台灣海峽。
姑婆徙動金身,查看宮牆下可能是一塊殘留的界碑,亦是舊廟的牆基,然後仰頭,像一隻烏鴉啪啪展翅。「就是茲,」伊細漢時,大街遇見許阿叔,逐遍(每次)買互伊一支竹籤串一串魚丸,「魚丸攤就是茲。」非常古意、無話無句的許阿叔,看見伊便面紅紅,憨憨笑,住在過溪的隔壁莊,大部分時間糖廠做工,逢年過節一定來送禮,偏偏阿爸總是不在厝內。和阿母細聲講話,踞在大灶前,柴火金金紅紅照著兩人若釉彩,看著灶肚內龍眼樹樹枝的柴火熊熊,等待厚篤篤一塊突然轟地斷兩截,火星若變魔術揚起,鼎內的燒水亦溢出。阿母起身,掀蓋,水氣內阿母的神情是未曾見過的。
冬至隔日,阿母將一碗甜圓仔餾餾互阿叔食,火光照不到的胛脊骿、尻倉冷凒凒,阿母持火鉗在火灰上胡亂畫,阿母不識字。許阿叔日時來過的暗暝,送來的贈賂在桌上,阿母心悶。等到結婚生第一胎,阿母才透露,許阿叔是你的生父。阿母更講,阿叔偕一個客人朋友姓黃,搬去後山了。
姑婆二十九歲喪夫(祖母講古,此個翁婿殊古意,稍和女眷講話即兩片耳紅赩赩,欲死時可憐喔,漏屎幾眠日不停,床板不知是血水亦是屎尿滴滴滲),三十一歲唯一的後生腦膜炎吧,也亡去(祖母繼續講古,你姑婆伊無哭,只是舉身人一直摔、一直摔)。
隔年斗鎮的警察局長添丁,僱用姑婆做管家。警官的妻子懦孱,長年病歪歪,腳手伶俐、非常有母性的姑婆從此偕茲一家外省人,成了命運共同體。之後的時代大事是退出聯合國、中日斷交後彷彿海嘯的移民潮,警官兒女與姑婆辦理了認養關係,帶著一同赴美,然後順勢歸化成了美國人。有幾年,姑婆的休閒嗜好是去大西洋賭城,領了贈送的二十美元籌碼,吃角子老虎連拉數小時,殺時間兼運動。契女兒有次賭二十一點贏了不少,牽著姑婆離開賭場,坐在濱海木板大道的長椅曬太陽、聽海湧,伊應景問了:台灣是在哪裡?
姑婆想必不知道某些植物種子的神奇繁衍法,它們有堅硬如岩石的外殼,借助洋流與潮汐,得以從某一洲長途漂流到遙遠的另一洲的某國某島上岸,然後延續後代的生命。屬於姑婆的美國夢故事當然可以開枝散葉編造下去,譬如伊在台灣真正有血緣的外孫們因為美國阿嬤,得以翻轉命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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