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鳥(下)

藍鳥仍在餵食給黃鳥。
第一隻幼鳥破殼而出的那一刻,她感受到做母親的狂喜。
幼鳥初長成時,一對小鸚鵡芭蒂和麻吉進入他們的生活,男人和綠鸚鵡芭蒂特別投緣,很少花心思在愛情鳥身上了。愛情鳥一家和樂融融,有過那一段陪伴母鳥孵蛋的過程,她覺得自己像是鳥籠外的單親媽媽,與其羨慕愛情鳥的恩愛,她開始暗自享受做母親的樂趣。
一早她在廚房準備早餐,門鈴響起,是小姑。女人平時總是衣著端莊、淡施脂粉,時常叨念她太不打扮:「嫂,妳頭髮怎麼不染一下,又灰又白,顯得雜亂,要不剪個好看的髮型?長髮顯得沒精神。」小姑湊近她的耳朵神祕兮兮地說:「妳別看我哥那老學究樣子,男人都喜歡女人漂亮。」挑起紋過的細眉,臉上似笑非笑。
此刻站在門外的女人身穿家居服,面色蒼白,一臉焦急慌亂,「嫂子,我哥呢?媽在重症室,醫院要家人決定是否要急救。你們快點來,我先去醫院了。」
小姑匆匆離去,她轉頭朝樓上喊:「媽狀況緊急,我們要趕快去醫院。」半晌沒回應,她上樓走向臥房,床上無人。她急急下樓,腳下一滑,在樓梯上跌了一跤。
屋子是火柴盒相疊的設計,為了節省空間,狹長的樓梯筆直而下通向大門。她跌坐在階梯上,高度正好直視大門上方的一面小窗,玻璃上是手繪的藍色蝴蝶,陽光照射下,蝴蝶栩栩如生。
客廳中的花瓶也有類似的手繪圖案,有一次她問依依:「蝴蝶是妳畫的嗎?」
「是我馬麻畫的。」讀大學的依依口氣仍像個小女孩。
曾經住過這個房子的人總會留下痕跡,有些看得到,還有看不到的、心靈的痕跡。
他聞聲從客房走出,「怎麼不小心一點?受傷了又是我倒楣。」口氣粗暴不耐。
她的手肘磨到地毯有點紅腫。她站起身,「沒事。」告訴他婆婆的狀況。
「我不去,她的事我不管。」男人冷冷地回答。
他母親住療養院多年,婚後她曾和小姑去探望,婆婆中度失智,「妳是誰啊?」老太太滿頭白髮、身材矮胖,與他面容酷似。老人戴著老花眼鏡,笑嘻嘻地抬眼端詳她。
「媽,她是三哥的太太怡君。」小姑介紹。
「哦,嘉芸,咦,妳怎麼變樣子了?眼睛變小、黑了、瘦了,妳也老了啊,呵呵。」
老人喊她嘉芸,那是她第一次聽到他前妻的名字。從老人的形容,她在腦中迅速地勾繪女人的面貌:大眼睛、白皙豐腴……
老人突然說:「志平呢?回家了嗎?啊,一忙我就忘了去幼兒園接他。這孩子安靜,我老是把他給忘了。孩子多、生活又苦,哎……」語畢鄰床的老太太走來,看到好朋友,兩位老人像孩子般手牽手唱起歌來。
「這樣也好,她現在很開心。」小姑說。
離開療養院,小姑提到母親和哥哥的陳年舊事:「我哥一直記恨媽,很多年都沒叫過媽了。其實我媽也是可憐人,她從小喪母,寄人籬下。也許因為沒得到過母愛、不懂得如何愛子女吧。」
母愛不是天性嗎?她想到愛情鳥,沒有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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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硬是不肯去醫院,她只好自己匆匆前往。兒女和孫輩十餘人在重症室外等候,與醫生商討的結果,由於老人器官已經衰竭,家人同意情況穩定後,送至安寧病房,不再治療,只打嗎啡減少病人的痛苦。
正要簽字時,志平突然衝進病房,「為什麼不救?為什麼要放棄?你們不孝!」他憤怒地指責兄弟姊妹,上前奪走大哥手中的筆。兄姊示意她將他拉走,她將男人帶到走廊,摟著他、輕拍他的背。
他突然像孩子一般大聲哭號:「我恨她,她從來沒給過我母愛,只會打我、罵我,不給我吃飯,還丟下我不管。我為什麼、為什麼要在乎她的死活!是她欠我的!」
淚水沾濕了她的衣裳,男人緊抱著她,像一個受委屈的小孩抱著母親哭訴。
長年的誤解和積壓,母子關係沒有和解,痛苦無法結束。
數天後婆婆在安寧病房去世了,身邊沒有家人。對志平,這個心結再也解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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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說:「阿姨,我把拔那麼喜歡鳥,幸好妳也喜歡,我每次在這個屋子都快被牠們吵死了。」
屋中鳥兒四處飛竄鳴叫,滿地散著硬紙板碎片,零亂嘈雜。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歡鳥,但如果沒有鳥,或者說,如果沒有愛情鳥,他們的婚姻會如何呢?多年後回顧,覺得鳥兒們就像他們的子女,讓兩人忙碌、有共同話題,維繫了婚姻關係。
至少,讓她忘記了自己對愛情的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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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開窗簾,黃昏的陽光將屋內染上橙紅淡金的光影。她打開鳥籠,愛情鳥飛出籠外,撲著美麗的羽翅,鵝黃、翠綠、艷藍,粉橘,昏暗的屋子頓時彩麗繽紛。男人從前屋走來,隔著長廊,他的臉上罩著一抹夕陽光溫柔的淡橙,她迎向前。
「芭蒂、芭蒂,肚子餓了嗎?」他走向鸚鵡籠子,彎身呼喚著鳥兒,嘴唇緊閉擠出尖細愛寵的聲音,臉皮和嘴角向上誇張地拉起,擠出誇張滑稽的笑容。看到她瞬間板起面孔,聲調下降八度:「妳去幫我買個藥,我頭痛。」
她帶上門,將男人與鳥留在屋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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