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琳和她的郵局(二)

好日子過得快,需要戴口罩的日子,我們見到面,都拉下口罩聊幾句。就這樣,晃眼間,已經丟開了口罩,我們繼續,一個站在車外、一個坐在郵車內,繼續聊上幾句。
毫無預警的,2023年的夏天,伊琳的郵車不再停在我家門前。那一天直到暮色沉鬱,才聽到郵車的嗡嗡聲。我奔出去,郵車已經離開,信箱的小門也沒有關。我取了郵件,關緊了信箱,一步一步走回家。聽得到,那輛郵車在街角處急煞車的尖銳聲音。
夏去、秋來,郵差們換了一位又一位,沒有任何一位郵差像伊琳一樣,正午之時便將郵件送到。也沒有任何一位郵差告訴我們,伊琳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們已經認命,也已經認定,因為行規的約束,我們與伊琳的緣分已經結束。
一個秋高氣爽的下午,一輛深藍色的豐田車停在我家門外的街道旁。車門打開,伊琳神采奕奕站到了秋陽下。我喜出望外,跳出大門直接撲向她。她趕緊移動腳步,擁住我,同我一道回家。
「我退休了,恢復自由身。」伊琳開心大笑。
「啊,好極了……」我慌不擇言,進門大叫:「看,誰來了……」
老伴滿臉是笑,「我正燒水泡茶,茉莉花茶、天仁月桂、東方美人、凍頂烏龍、普洱或是大吉嶺?」
伊琳氣定神閒,「普洱就好,麻煩您。」
我同伊琳下樓,經過我的書房,在陽光屋坐定。
書房裡,面對牆壁的電腦桌沒有引起她更多的注意;陽光屋外,「我家」紅狐狸在高大的杜鵑叢下甜睡,也沒有換來她的驚喜。她環視四周,視線先是停留在書房的滿壁圖書上,「真好,真正的書房。我是利用了客廳的牆壁,架設了頂天立地的固定書架,也是一個辦法……」四目交接,兩個愛書人打開了話匣子,談了談對書籍的喜好與選擇。
然後,伊琳一往情深地凝視著面對陽光屋的那一張寫字檯,檯燈、筆筒、沾水筆、墨水、吸墨器、圓珠筆、改字液整齊擺放的寫字檯,以及旁邊那一整架的信封、信紙、信卡,以及整盒的郵票。她輕聲低語:「這是您寫信的地方……您還有吸墨器。那東西我只在電影裡看到過,您真的在用……」
我笑笑,「手工紙吸墨,用不著吸墨器。反而是機器生產的華麗紙張、信卡,有時候並不吸墨,還非得這吸墨器幫忙,字才不會糊掉……」
老伴端著茶盤下樓來的時候,陽光屋的大圓桌上已經鋪滿了紙張。伊琳極其內行地分辨著來自歐陸各地的手工紙,臉上的歡喜,讓我看得入迷。她舉起一張粉紅、深灰、橘色水紋線被閃亮的黑線立體地區隔開來的手工紙,對著燈光細細端詳,「漂亮啊,簡直無以形容,這是哪裡的紙,這麼薄?」
我還來不及答話,老伴就興沖沖地告訴她:「這是我太太拿來做手工書封面的紙,來自法國特魯瓦。啊,還有另外一種,主色調是紫色同咖啡色,閃亮的立體線條是灰色的……」他一邊說話,一邊找到那張紙,送到了伊琳面前,「你能想像嗎?這樣子優雅的紙包裹住一首又一首十四行詩,那是怎樣的美景……」
看到伊琳的眼睛被淚水蒙住,我趕緊解圍:「這些只是做手工書剩下的零頭,可以做封緘,無論什麼形狀,都有趣。你拿回去玩。」
伊琳睜大眼睛,「真的?」
「當然是真的。再選幾張你喜歡的,帶回去。」我很誠懇地回答,心裡卻在想:有生之年,這些美麗的紙要都剪成封緘,我需要寫很多很多信……臉上很自然地浮起了由衷的笑容。
想必那笑容最有說服力,伊琳終於放下心來,很小心地選了幾張美麗的紙。我遞給她一個大信封,她把這些紙一張張仔細裝好。這才端起茶杯,喝那杯熱氣騰騰、令人心安的普洱。
還是老伴開口:「你還年輕,為什麼要退休?」這也是我很想知道的,所以放下茶杯,靜靜地等待伊琳的回答。
她想也沒想,張口就說:「我不要換線,堅持不換線,整整四年。工作時間已屆三十年,上面就說,或者換線、或者退休。我不要換到只有垃圾郵件,一兩個月也見不到一封手工信件的街區,於是選擇退休。」
老伴著急道:「你退休之後,不是完全看不到任何手工信件了嗎?」
伊琳黯然,「郵政系統的退休金很好,不妨礙我正常生活。我跟上面的人說,也許,有些偏遠地區的郵局已經關門歇業,我可以到那樣的地區去,讓那裡的郵局起死回生。」
我心裡大為不忍,那便意味著離開大都會、離開「住得很近」的女兒和小外孫。
老伴皺眉,問道:「上面怎麼說?」
「他們說,經費有限。」伊琳笑了,「我跟他們說,退休金很好,我一個人過日子,開銷很小,你們不必付我鐘點費。重點只是,那地方還有動筆寫信的人,他們還需要一個郵局,一個永遠有人在的郵局……」
於是,我們了解,伊琳總有一天會離開我們,去到一個陌生而遙遠的地方。所以,那一天我們留下伊琳同我們一道吃晚飯,然後才放她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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