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界（三）

一定是看見菲利普王子了。菲利普王子曾經是街上的老貓王，牠體型碩大、容貌俊美，活像一隻豹子。但是牠年紀大了，今年已經十三歲，毛色開始灰白，每天躲在家門口的車子底下。但是牠不甘心就這樣老去，輕易放棄自己的權威，但凡有別的貓路過牠曾經的領地，就發出威脅的呼嚕聲。雖然心裡盼望別的貓能自覺地繞開牠的地盤，但是年輕的公貓都惦記著這地盤，總是挑釁地、大搖大擺地走過菲利普的領地。牠氣得要命，但是又不敢硬來，只能躲在主人麗薩的卡車下面，嗚嗚地發出恐嚇的聲音，根本無力去武力挑釁。

「天啊，老虎，我們知道你年輕力壯。菲利普老了，經不住你的威嚇，放菲利普一馬吧，行不行！」麗薩對著老虎大聲抱怨著，從維多利亞式的門廊裡走下台階，向珍妮和老虎走來。

珍妮感覺這更像是沒事找事，衝自己說的。珍妮全身的血往頭上湧，她不能在這種時候服軟，她會選擇犀利，因為服軟在這個狼性文化裡，更沒有好果子吃。「麗薩，老虎只是一隻貓，讓牠們兩個自己聊會吧，我們沒必要摻和。」珍妮沒客氣，懟了麗薩的話頭。

「珍妮，老虎這是想當這條街上的霸王呢，牠公開挑釁菲利普。可憐的菲利普老了，我們不知道牠什麼時候會死去，希望牠的晚年生活能平靜一些。」麗薩披著凌亂乾枯的金髮，雙下巴耷拉在腫脹的臉頰。

「菲利普有你的愛，晚年生活肯定平靜啊！老虎是太調皮了，我教育牠啊！或者你們讓菲利普回家住？街上可不只老虎一隻貓啊，別的貓菲利普也不喜歡啊。再說，菲利普成天趴在你家的舊汽車下面，這廢氣是不是對牠的肺也不好呀！」珍妮毫不猶豫又爆了一句。

聽別的鄰居八卦，麗薩原本是富家小姐，大學本科上的頂尖名校。但是她愛上了維修宿舍的水暖工，就是現在的丈夫，生了三個孩子，是娘家幫他們出錢買了這棟房子。麗薩大學畢業沒有工作，收入都是靠水暖工。因為從小在矽谷長大，優越感隨時都要顯露出來。和任何人交談五分鐘內，保准讓人知道她就讀的名校。而她這過時了的優越，在珍妮面前顯示是最方便不過的了。

麗薩經常自說自話，毫不客氣地指點珍妮。麗薩的房子老了，褐色的屋頂爬滿青苔，門口的磚塊也脫落了，鬆散的水泥塊經常掉落在人行道上。麗薩和水暖工像是街上的城管，自動擔負起教育近十年陸續搬來的新移民家庭的工作。水暖工幾次抱怨珍妮家的墨西哥園丁懶惰，把街上的落葉堆在路邊，沒有收到垃圾桶裡。

還有一次，老虎隨著珍妮過了馬路，水暖工非常氣憤地衝珍妮大喊：「你知道嗎，你不應該讓老虎和你一起過馬路，這樣非常危險。老虎隨時會被車壓死的！這裡不是中國，我們不吃動物，動物是需要愛護的家庭成員！」水暖工痛心疾首，罵罵咧咧，表達著對珍妮不管教老虎，對動物不負責任的失望和憤慨。

珍妮也不相讓，客氣地問，水暖工家的德國狼狗什麼時候上狗學校，學習一些狗禮儀，別總是亂叫，特別是對著已經搬來幾年的近鄰狂吠。口角到這裡，水暖工就軟下來了，訕訕地說，很快就安排狼狗上學。

珍妮知道這昂貴的狗學校，麗薩和水暖工要在這個社區養三個娃，還要跟上各種鋼琴、體操、網球、棒球訓練班，根本沒有餘錢支付狼狗的學費。麗薩上下打量著珍妮，「你的衣服很有趣啊。」評論什麼人或事情有趣，其實是客氣地質疑，這是兒子告訴她的。

「哦，謝謝你哈，我在北京的跳蚤市場買的，好看吧！」只要自己不難堪，那難堪的就是別人。珍妮知道要生存，有時候臉皮要厚一點，邊界有時候也靠反抗來維持。

珍妮性格裡的頑強和攻擊性，是小學的時候激發出來的。她從小就知道自己家和同學家是不一樣的，同學們都有體面的父母，做著科研工作，自己的父親是食堂的廚師、媽媽是副食店的。同學們住在單元樓，她家住筒子樓，還要和鄰居共用廁所。她也知道一味忍讓，也換不來同學的友誼。友誼都是一種交換，在她看來，所以她做完考試題，總是會斜放考卷，讓後排的體育課代表能看見。就這樣，她有了第一個朋友，結束了她孤獨的小學生活。

珍妮和老虎繼續遛達。老虎停在一棵檸檬樹下，住在樹上那隻多嘴的藍松鴉最喜歡和老虎吵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