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二)

我「蹦」的一聲跳了下床。離打球的時間三點鐘還有一陣子,我得找點事做。
我翻著童話書,一個人享受這周末下午屬於孤獨小孩的寧靜。書頁裡蹦出來的是一個接一個緊張玄奇的世界,這些故事讓我忘了外面的世界。
外面世界沒忘了我,這時我聽到了笑聲:「呵──呵──嘻──嘻──」遠遠從對面公寓的陽台傳來,笑聲裡面我只感覺到空虛與絕望。
那是姚家姊姊,她癡笑著赤著腳站在四樓陽台的矮牆上。
她慢慢走在不到五寸寬牆頭,因為面積窄小,她只能雙腳一前一後地往前挪動著。身上穿的是過膝的白睡袍,挪動時過長的睡袍常常會卡在大腿內側,她不時得用手把多餘的布料揪出來。走不穩的時候她就兩隻手臂平展、上下微動著,像是一隻沒羽毛但躍躍欲飛的鶴。
這時屋裡有人叫她,其實我沒聽到什麼,但感覺就是有個人叫喚著她。
姚家姊姊跳下了矮牆,回到了暗黑的屋裡。裡面暗悄悄的,像是裂了一張大口吞掉了她。
她不是一個人住嗎?屋裡還住著誰?我疑惑著。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那屋裡透著古怪。我還努力地看著裡面,什麼都沒有,只有一些零落的家具。
姚家姊姊回來了,嘟囔著一些含混不清的囈語。這次她爬上了矮牆,沒多耽擱就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她的跌落像是一格一格放著慢動作,像是一隻受傷的鶴無力地拍著沒浮力的翅膀,嘴中發著哀鳴。
迎接她的是堅硬的水泥地,我聽到一聲沉重的墜地聲,慢動作馬上變成了停格。姚家姊姊趴在地上,頭上冒出了紅色的液體。起先只有一小片,後來溢了大半個地面,像是打翻了一缸濃稠的紅墨水。
我惶恐地看著四周,想要求救。這時我發現空地有個熟悉的身影,棒球棍扛在右肩上,那個人是我的球友小康!他仰著頭,一動不動地看著對面四樓,合不攏的嘴巴裡含著棒棒糖,他竟然也是個目擊者。
我不敢一個人待在家,慌張地出了門想去找小康。到了空地附近,姚家姊姊躺的地方已經圍著一群人議論紛紛,小康也擠在裡面看熱鬧。我只好不情願想擠進去找他。人們嘴中不時漏出「精神失常」、「獨處」、「自殺」……斷斷續續的一些我似懂非懂的話。很幸運的,我只看到蓋著她白布的一角。
我拽著小康衣服,把他拉了出來。他很高興看到我,笑呵呵說著:「胖子,打球!」我很奇怪他怎麼沒有被這麼可怕的事件嚇到,他似乎有種對可怕事情的免疫力,在這節骨眼還想著打球。我訝異著我這位特殊朋友的勇氣。
我問他:「你看到姚家姊姊嗎?」
小康沒聽進去,嘴裡說:「打球!打球!」他把吃完的棒棒糖棍子扔了,「胖子,你小心,我會打全壘打!」
我看小康沒辦法專心,心裡急了,又問了一次。這次他總算說:「她想飛!」
我說:「對,但是她沒飛起來!」我心中想到了鶴。
接下來小康說的話卻讓我吃了一驚,他說:「壞人叫她飛!」
什麼壞人?我看過屋子裡面,暗暗的哪有什麼人?我馬上問:「哪個壞人?我怎麼沒有看到?」
小康努著嘴,指著人群裡面說:「那個!」
我順著看去,一個個子瘦小,穿著藍布黑褲子的老嫗正擠在人群裡看熱鬧。
她的臉來得生,這個鄰里內大部分是眷村改建搬遷來的,所以原來就是老鄉里,熟頭熟臉的。但是這個老嫗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我走近了些,盯著老嫗瞧,她長得和一般老太太沒什麼不同:滿是皺紋的臉,小小的眼睛被垂下的眼皮耷拉著,下巴上有顆滾毛的大痣。頭上盤著個鬆鬆的髮髻,有個暗色的木釵斜插著也不見它掉下來,懷裡還揣著個花包袱皮兒。
她臉上的表情卻和其他圍觀的人不同,嘴角略略上揚,露著笑意。
老嫗發現我在看她,就朝我叫著「來來來」。說也奇怪,本來害怕的我這時候卻一點也不怕,我感覺她像一塊磁鐵般把我吸引了過去。
她牽著我的手說:「胖崽子你看,這個姚家姊姊去做神仙了喔!」
一陣風把白布吹開了,我看到了底下蓋的姚家姊姊,仍然是趴著,膚色更顯得蒼白,四肢不自然地扭曲著。
這時老嫗彎著腰,頭湊近了我說:「你要不要看這個姊姊臉?」
我搖著頭說不要,想要擺脫老嫗牽我的手。哪知道她牽我的手來得死緊,像個鐵鉗子一樣,我半點也掙脫不了,而且越用力越緊,像一隻老鷹爪子上的麻雀。
躺在地上的女人手和腳動了動,我驚訝著:難道她沒死?我又看著周遭看熱鬧的人群,竟然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件事。
女人動彈得更多、更大了,她用一隻手撐著翻了身,吁了一口長氣,用已然骨折的手臂撐著頭側臥著,看著大家嘻嘻笑著。
四周人仍然無動於衷,大家都瘋了嗎?我急了起來,想叫卻沒有聲音,喉嚨像是僵在空氣裡。
老嫗手探入了包袱皮兒,掏出來一罐咖啡色小甕。她用牙齒咬開了甕口的塞子,把甕伸到了我的嘴前,我看到裡面的湯水綠澄澄的。老嫗把甕朝我遞了遞,我聞到一股腐爛的土腥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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