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三)

老嫗說:「胖崽子,我知道你在對樓看到了所有經過,婆婆很生氣!」她的臉突然變得猙獰,但馬上又恢復了先前的和氣,笑著說:「胖崽子,你只要喝上一口,婆婆答應你就不生氣了。快點,很好喝、很順口的。」我看到她下巴上的疣毛隨著風微顫著。
她平靜無奇的話裡,帶著我無法違背的權威性,我的嘴巴竟然順從地湊近了甕口。老嫗把甕欠了欠,裡面的綠汁慢慢地流了下來……
這時候後面傳來「胖子,打球喔」!是小康!我從來沒有這樣興奮聽到他的聲音。
老嫗抓著我的手鬆了些,我趁機掙開了她的掌握。老嫗沒有管我,只專注地看著小康,背部拱起像隻受驚的老母貓。
小康沒有再講話,他吐了口口水在右手,兩手來回地搓揉,然後拿起球棒來回揮舞著,他一向特愛模仿棒球打擊手的上場動作。老嫗似乎懼怕小康的球棒,她齒縫間迸出了嘶嘶的聲音,像蛇信也像貓的示警。
救護車來了,人群讓了一條路,給醫務人員處理那隻墜鶴。
我再回頭看時,老嫗已經不見了,白布下的姚家姊姊還是俯趴著,半點沒有動過。
3 渙散
六歲時的遭遇的確是我腦中的疤,和父母說了,他們只說我被跳樓的人嚇迷糊了。所以全世界只有小康和我,相信有這個老嫗的存在。
我開始做一些奇怪的夢,一直分不出是真實發生的事,還是源自我腦子裡被這件可怕的不幸擾動的記憶。我真的懷念六歲前正常小孩的日子,那種無憂是一去不復返了。
最常夢到的是姚家姊姊,她在夢裡仍然在陽台的矮牆上走著,跳著今生已經謝幕的死亡之舞。醒來後空氣裡似乎還聽得到她淒涼又瘋狂的笑聲,那種失心的笑聲。
我也夢到那個老嫗,她把甕中的液體倒在一個瓷碗裡,喃喃地說:「胖崽子,來喝婆婆的湯,喝了一口,你就什麼煩惱都沒有了。」瘦骨嶙峋的手把碗遞了過來。
她的話有催眠作用,每次在夢裡我都順從著。碗裡的綠汁晃呀晃的,一股土腥氣像碧綠的蛇般襲上來,讓我犯著惡心。還好每次總是小康出現,他吆喝的「打球」和揮舞的棒子拯救了我。一身冷汗醒來後,還聞到那種刺鼻的湯汁。
噩夢仍是不時地來,就在我放棄一切方法後,有一天我想到了小康多年前教我的「小康氏手枕安睡法」!
我捏了自己一下:我怎麼沒想到!小康的法子好像是一個鬧鐘,他教我睡前想著幾點起來,我就能準時起來。我想著:假如睡前我想著「別做噩夢」,是不是我就不會夢到那些可怕的事?當晚我試著做,靈欸!我發現果然一夜無夢。
一、兩天不作數,所以我試了一個月。這是我一輩子最平靜的一個月,沒有任何噩夢!中間我也會忘了漏了一、兩夜,醒來時僥倖地發現,竟然沒被噩夢找上門。
我想到了小康,這個老朋友怎麼樣了?
六歲後我一直還和他玩在一起,繼續我們的雙人棒球賽。後來街頭巷尾的小孩子多了,我們也分隊比賽。我當發起人和對手「剪刀石頭布」選隊員時,都第一個選他,只是因為別人都嫌他遲鈍,從不選他。
我慢慢長大,小康卻永遠停在原地。因為升學、交友圈的擴大,我和他走得遠了,看到他時也是遠遠打個招呼。他遠遠叫我:「胖子,滿壘全壘打!」然後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長大後我才知道,那應該是菸草渣,他用口水代替)。我看到這熟悉又粗鄙的親切,笑著答他:「四壞球保送,小康!」遠遠的我眼裡浸著淚水想哭,好想抱他,但我從來沒那麼做。
我想著:好快!三十好幾年了。我搬出了舊家,留學來到了美國。老家只有我年邁的母親住著,她已經快八十了。
父親過世後,我的母親變成了一個獨居老人,自己打理著生活起居。我在遙遠的北美過著風和日麗的日子時,我心裡常有著揮不去的罪惡感,想著母親費力地過這老年的日子。我也知道,遲早她會失能到無法一人獨住。
鄰居有個陳姊姊,我們一直有聯絡。她是個古道熱腸的人,常常在這個老國宅出入探望老人,帶老人吃吃東西,聊聊那久遠逝去、如奶與蜜的過往。
她時常去探望母親,我不時和她通話,了解我母親的近況。這一天她說:「小胖,我看你母親腦子怪怪的,你可能要注意了。」
我一點不意外,早就預期總會有一天聽到這件事。我問了一下細節,不知道是不是出自於孀居的孤獨,或是對死亡的恐懼,母親有時分不出這是台北老家,還是她出生的南部,有時也分不出早晚,半夜會亂打電話,我在美國也接了不少次。
是攤牌的時候了!我告訴自己:替母親找個能過剩下日子的地方。」這是一個不愉快但是必要的決定。養護中心的集體生活是最終解答。不管神智清明或渾濁,人很難離群索居,但在那之前呢?
我和公司請了個長假,準備回台了。
我順便問了一下陳姊姊小康的情況,她說小康家一直沒有搬,和老母親住在一起。以前的空地已經改建,所以他跑到遠一點的公園草地打棒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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