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賽克雜貨店（一一）

廠長讓他暫住在門衛室邊上的單間裡。「但不讓我點蠟燭，也不能喝酒。」說這話時，他已經收起笑容，目光在貨架上茫然地巡視著。他拿了牙膏、毛巾等生活用品，每樣都挑了最便宜的。

這是他第一次賒帳。當他支支吾吾地說出「能不能掛帳時」，她心裡「咯登」了一下，但還是同意了。就當是以前賣酒時的賺頭吧，她如此想著。他的頭髮油膩而黏糊，當走近時，聞到一股怪味。他身上套著一件單薄的藍灰色廠服，裡面是一件低領的、皺巴巴的白色汗衫，顯得格外空蕩。她老早就發現，當一個人的處境變得糟糕，連身上的衣服似乎都要離他遠去。

鄭秀敏的心裡忽然起了波瀾，好像路過一座棄置已久的舊宅院，透過窗櫺的縫隙，居然看到裡面影影綽綽的人物。她愣怔著，這個人到底是誰，為什麼要來這裡？他燒木柴和乾牛糞、點蠟燭睡覺……難道是想回到遠古社會？更離譜的是，她聽人說，他常常跟在小女孩後頭，被人用鋤頭追著打。

這個人到底想做什麼？

──這些，他不會告訴她的，誰也不會輕易說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哪怕他經常來店裡，還讓她用礦泉水瓶裝白酒。

此刻，她多麼希望有個人站在面前，能一字一句、如實講述發生在女兒身上的事，將每一個細節都還原到實處。那是她無法觸碰的角落，她似乎知道一點什麼，其實仍然一無所知。

那天，她找出一件舊羽絨服，是兒子淘汰下來，除了袖口有點泛白，其他還算新。那拉提將它套到廠服外面，扯了扯領子和袖子，居然很合身。他笑了，對她說了聲，謝謝。這天餘下的時間裡，她努力想要將這個人從腦海中驅逐出去，卻沒有成功。（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