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忘了打電話(下)

窗外夜色漸深,力華望著母親安睡的側臉,突然意識到,在這個飛速變遷的時代,有些好東西正在悄然流逝,就像母親日漸模糊的記憶,再也找不回來;又如阿婆往日的身影,再也看不見、摸不著。那些曾經熟悉而篤定的親情、友情與愛情,在時代洪流的裹挾下悄然生變。
幾十年來,她飄泊異鄉,未曾親歷改革開放的潮起潮落,恍惚間竟覺自己被時間遺忘,停滯在舊日的光影裡,故鄉的人們卻早已乘著時代的洪流奔湧向前。她本以為那些深植於心的情感紐帶堅不可摧,如今卻蒙上一層陌生與疏離。表面的熱絡依舊,骨子裡的真摯卻悄然淡去。昔日以誠相待的溫情,已被利益與金錢悄然取代。這一切交織在心頭,讓她百感交集,悵然若失。
記得幾年前父親病重住院,力華從海外匆匆趕回北京。為了確保父親夜間有人照料,在護士長推薦下,家人聘請了一名護工,支付當時最高的薪水,希望她能盡心盡責地照看病人。誰知現實卻令人失望──深夜病房裡,父親的呼吸機報警聲刺破寂靜,響徹走廊,護工卻沉沉睡去,毫無察覺。
無奈之下,三個孩子只能輪流守夜。力華心中疑惑不解:中國的護士為何不監測病情?為什麼照護病人的竟是毫無專業培訓、沒有護理執照的護工?那些曾經高喊「為人民服務」的護理人員,何以連最基本的職責都未能履行?病患和家屬的呼聲,有關部門可曾聽見?改革開放帶來了經濟的騰飛,卻也悄然帶走了昔日嚴謹敬業的工作作風……
父親去世數年,力華在北京還有哥哥和姊姊。手足三人輪流回家看望母親。哥哥和姊姊都是年近古稀的人,上有老、下有小,確實越來越力不從心。力華在洛杉磯也有家庭,有丈夫、孩子,只能定期每年回國看望母親。
上次力華離開北京,與母親告別時。媽媽拉著她的手說:
「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有時間回來看我!」
「媽,等著我,幾個月後我會回來陪伴你的!」力華含著淚對母親說。
3
回到洛杉磯,力華能做的,就是以無盡的耐心,用微信電話和視頻守護她年邁的母親,如同守護一盞即將熄滅的燈,溫暖而堅定。
一想到春玲的種種作為,力華就心有餘悸。春玲如一柄冰冷的利刃,不但讓母親身體受到傷害,也無聲無息地劃破母親的心房,留下一道道無法癒合的傷痕,她沉重的陰影也籠罩著力華的心頭。
身在洛杉磯的力華,有時忍不住撥通哥哥、姊姊的電話,詢問母親近況,尋求一絲安慰。但是,哥哥總是輕描淡寫地轉移話題,似乎對此毫無興趣;姊姊則心中充滿焦慮,說話很不耐煩。姊姊說,她每日奔波於接送孫子上學、放學之間,特別提及國內對兒童拐賣的恐慌,懼怕孩子一旦走失,便如墜深淵,萬劫不復。談及母親的病痛,姊姊說姊夫現在也罹患高血壓、糖尿病,她已筋疲力盡。
聽著姊姊的話語,力華陷入沉默。她怔怔地望著窗外,心中空落落的。如果說,往日青春的活力已經失去了力度,可以理解;但是有血有肉的親情,也失去了溫度,淡化了?是時間沖淡了親兄弟姊妹間的骨肉羈絆,還是時代的洪流吞噬了手足之情?抑或是我們這一代人確實老了,對眼前的一切已經力不從心?彷彿只能眼睜睜看著時光的車輪無情駛過,留下滿心的悵惘與感慨。
夜裡,力華躺在床上,身邊的丈夫老李側過身,看見力華愁眉不展,他語氣平靜地說:「你應該學學我。我媽現在臥床不起,癡呆了,我除了寄錢,其他事情一概不問。我弟弟、妹妹在國內,他們比我更了解情況。如果我再問這問那,他們也會嫌我煩。」
力華皺了皺眉,聲音裡帶著一絲不甘:「可我媽媽沒有癡呆啊。她現在就像幾年前你媽媽還能說話時一樣,我為什麼不能和她交流?有時候打電話問問姊姊、哥哥關於媽媽的病情,也是打擾嗎?」
老李沉默了片刻,翻了個身,背對著她:「隨你吧,反正你覺得對就行。唉,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房間陷入一片沉寂,唯有窗外隱約的風聲在低語。力華的目光緊緊鎖住那緊閉的百葉窗,彷彿能透過它窺見外面的世界。她想像著,此刻的夜空必定繁星璀璨,月光如流水般傾瀉而下,洗滌著大地。暗沉的天幕上,白色的雲朵悠然自得地飄浮著。
身邊的老李發出均勻的鼾聲,像一首低沉的夜曲,這安詳的旋律卻未能將力華帶入夢鄉。母親的身影還浮現在她的眼前,於是她拿出手機,給母親寫了一條微信:
「媽媽,明天你吃完中午飯,睡午覺之前,一定別忘了給我打電話。」
力華用自己的文字在呼喚母親。每一個字都是她對母親的牽掛和思念。微信發送出去了,她知道母親雖然不能寫微信,但是她可以讀信。
終於力華可以安然入夢,但願在夢中與母親相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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