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落花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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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年連著三個日夜不眠不休守在花棚,和鄰近大棚的幾位老闆一起喝酒、聊天,或者巡查。這是讓人神經高度緊張的幾天,尤其到了夜間,一點點風吹草動能讓人膽顫心驚。昨天半夜,周圍看大棚的十幾條狗瘋了似地一起亂吠,把他們嚇得屁滾尿流,以為誰家的棚坍塌了。
到了第四天清晨,幾位老闆睡眼朦朧,告辭而去。安東年家花棚的接待室安靜了下來,只剩下一屋子夾雜著菸味和酒精的混濁氣味。突然從隔壁宿舍傳來一陣誇張的鼻鼾聲。
安東年家的錦繡多肉花棚邊上,還有幾個種草莓、玫瑰、蔬菜、番杏的大棚,幾位老闆算得上是朋友,常在一起交流生意經,互通有無。門外的積雪齊膝高,棚內從天窗漏進天溝的雪也很多了,得叫人清理一下。虧得當初大棚沒有做成整體的,隔幾十米留條用來通風的天窗,棚頂的大部分積雪能及時滑下來,沒有全部堆積在棚頂。
西邊近二十畝地的葡萄園,因為老闆被風雪困在包頭沒法回來。工人做事偷工減料,打開了上面的天窗後,沒有同時把天窗底下的防蟲網撤下,棚頂的雪滑下來後堆在網上,直接把大棚壓塌了。種了兩年的葡萄樹,指著第三年豐產,這下全毀了。
幾個空酒瓶、半桶菸頭,昭示著大家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託老天爺的福,雪總算停了,太陽在遠處冒出一個小尖尖。安東年緊繃著的神經鬆弛了下來,終於撐不住,和衣裹張小被子倒在接待室的大長椅上,喝醉酒斷片似地把自己完全交給了睡眠。事實上,這幾天他亂七八糟地真喝了不少酒。
醒來時已經中午,睜眼看到大大的太陽照在棚外厚厚的積雪上,白得有些不真實,以為自己身處遙遠的東北。他從未去過黃河以北的地方,不知自己怎麼會有到了東北的念頭。
溫度攀升得很快,棚頂的積雪已經開始融化,冰水落下來時滴滴答答響。到底不是真正的北方。花棚算是保住了,不會有坍塌的危險。他檢查一下各處,覺得天溝上未融化的雪和冰渣太多,棚裡面的溫度好像比外面還要低,就把徒弟小寶叫過來,吩咐他一會去村裡請兩位大叔來清理天溝,兩百元一天。然後,扛起鋤頭回家。
小寶吃住在花棚,昨晚撐不住,沒陪安東年熬夜,在旁邊他的宿舍美美地睡了一覺,呼嚕聲大得跟野豬似的。父親昨天說家門前的水渠堵塞了,讓安東年帶把鋤頭回去清一清。他其實也迫切地需要回家一趟,洗澡、吃餐正式一點的飯。小寶做飯的技術差到無以復加,炒什麼都放糖,安東年說了他幾百次也不肯改。
路上的積雪高達膝蓋,又沒人清理,汽車完全沒法開,他只能靠雙腳慢慢走回家。他們這裡從未有過超過腳踝的積雪,人們還未養成清掃積雪的習慣。他是個強壯的男人,身高一米八、體重一百八十斤,胳膊比他老婆的大腿還粗。如果肩上扛的不是鋤頭而是彎刀,此情此景下的他就是冷兵器時代的大俠了。
誰也料不到,他們這個不南不北的地方能連下三天鵝毛大雪。第一天,積雪有腳踝深,人們歡天喜地,從屋裡出來打雪仗、堆雪人,玩得不亦樂乎。第二天,積雪深至小腿,氣溫更低,大人、小孩都不肯出來玩了。第三天,雪沒過了膝蓋,家家戶戶都緊閉著大門圍爐取暖。這麼深的雪,白茫茫一片銀色海洋,遠望著絢麗,身陷其中,卻是舉步維艱。
安東年每走一步,腳下都會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音。這種陌生的聲音讓他覺得有趣,不得不承認,偶爾來這麼一場大雪,也不完全是壞事。父親前天叨叨:瑞雪兆豐年、瑞雪兆豐年呀。比今年這場雪更大的雪,母親說發生在十年前,父親說發生在二十年前,新聞報導說這是本地區三十年一遇的大風雪。
小寶前天想向棚頂灑鹽或者煤粉,被安東年臭罵一頓。煤和鹽,殺雞取卵,能把土壤污染得寸草不生。有些東西直接種在地上,而且,花盆換出來用過的土也倒在地溝裡重新發酵,以便來年再用,會被鹽或煤粉污染。
安東年遠遠地看到,村頭小賣部前,有頭野豬正在拱一個倒在地上的男人。一個穿紅色衣服的女人過來想把男人拖走,也被野豬拱翻了。旁邊有不少人站在高一點的台階上,沒有幫忙不說,還一邊拍視頻,一邊哇哇亂叫,把野豬刺激得一愣一愣的。安東年想,如果一直沒人幫這兩個可憐的人,野豬會不會把他們吃了呢?
可能是因為這雪下得邪門,山上野豬能吃的東西要嘛被凍死,要嘛被雪埋了起來,牠餓暈了頭,跑下山來撒野了。這頭不大的野豬應該不是剛下山的,昨天半夜,牠已被看棚的十幾條狗驅趕過一次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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