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落花棚（三）

惠芬家的舊棚在她出生的那年就建好了，是全鄉最早的一個多肉大棚。她家的棚，經過多年積累，已是同行中的佼佼者，無論是花的種類、層次、名貴程度、客戶資源，還是資本積累，都是別的花棚沒法比的。她父親的玩家資格，比安東年舅舅還老些，所以她家現在是財務自由，完全有條件做各種任性的事情。比如從日本、美國等地方，引進貴得嚇死人的品種，花幾年時間繁殖、改良，以飢餓行銷的方式投放市場，撈回本金後大量鋪貨……惠芬在安東年面前是坦率的，不只一次跟安東年說，她喜歡這種沒完沒了的折騰，辛苦，但有意義。

正聊著，母親從外面進來，問安東年是不是打死了一頭野豬。消息傳得可真快！母親說，這個事是安東年舅舅打電話來確認的。舅舅說如果真打死了野豬，讓安東年送條腿過去。

這就有點離譜了，舅舅家在幾公里之外呢。安東年把剛才的畫面在腦子裡過一遍，圍觀者中好像有個女人是舅舅村的。可是，打死野豬之後的事呢，嘴碎的女人為何不講？

他告訴父母，野豬已經賣了給老闆娘，招來一頓數落。老一輩的吃貨不無惋惜地認為，自家把這頭野豬吃了最好，又不缺這點錢！

「回頭我給老闆娘幾千元，把野豬買回來！」安東年沒好氣地說。

母親瞪他一眼：「你敢犯傻，我就打你。你不要以為你長得跟蠻牛一樣，我就不打你！」

去年，安東年把一個進棚偷花的賊打傷，賠了不少錢。母親怪他魯莽，也怕小偷事後報復，數落幾句。沒想到他非但不領情，還擰著脖子頂嘴。母親氣得打幾下他的胳膊，他說被蚊子咬了幾口，母親自己的手倒是打痛了。

安東年老婆在旁邊煽風點火，「媽，你掐他！」母親掐他胳膊，也掐不進去，就說：我怎麼生了一頭蠻牛！安東年一身野蠻的腱子肌，結實得像石頭。

「你舅舅又喊你過去做他的親兒子了。」父親說。一直以來，他對兒子跟舅舅親近而跟自己疏遠心懷不滿，親戚一起吃飯時，千方百計想把舅舅灌醉。但他酒量淺，每次醉倒鬧笑話的都是他自己。

安東年小時候單純，一直懷疑自己是舅舅家的孩子，不是父母親生的。現在他三十歲了，這個奇怪的念頭還時不時跳出來，攪亂他跟父母的平衡。做為家裡唯一的孩子，父母望子成龍，對他十分嚴厲，稍有差池，比如考試成績差了、在學校打架了、被老師告狀早戀了，等等，回到家中，父母無一例外都是拳腳相向。在舅舅家裡，他能得到更多長輩給予的呵護。

他就讀的中學離舅舅家幾步之遙，中學那幾年，他在舅舅家吃住。舅舅終日沉迷於花草，不管什麼樣的植物在他手上，都能生機勃勃。在舅舅家耳濡目染了幾年，安東年中學畢業後，變成一個拈花惹草、喜酒好鬥、凡事張揚的二流子青年，跟他舅舅年少時一模一樣。

舅舅說種花弄草是他們的家風，自懂事起，他就看著自己的父親，即安東年的外公伺弄蘭花、盆景、菖蒲這些，每日修修剪剪、挖挖種種。家中如今還保存著幾本外公吟花弄草的詩集手抄本，其中一本還配了他自己畫的插圖。

安東年每次惹上什麼事，父親都會把責任推給舅舅，怪他把兒子帶上了邪路。父親認為，安東年這種五大三粗的男子漢，應該像親生父親那樣開工廠賺錢，而不是養花敗家。

舅舅是個厲害的花農，又有江湖地位，從不把安東年父親的情緒當回事，把安東年看成是自己掌心上的寶，將畢生絕學傾囊相授。後來，舅舅的兩個女兒，分別去英國和上海求學，並且在當地成家，舅舅成了空巢老人，更是把安東年當成是自家的兒子，需要的時候使喚、寂寞的時候疼愛。

提起安東年的舅舅陳師傅，多肉植物十二卷這一塊無人不識。不少人打趣，肯為老陳做牛做馬，但求老陳賞棵帶錦的花。還有人許願死後埋進老陳家的花棚，埋在「瑞雪」旁邊，跟那些美麗的花草永不分離。「瑞雪」就是當年人家出到八萬元，陳師傅都不肯賣的極品玉扇。

那麼，問題來了，什麼才是錦？

錦是個籠統說法，是一種有病的、亞健康狀態的多肉植物。通俗講是植物有病，令葉片除了原本的綠色外，還帶著紅、黃、白等顏色，其中紅色最為稀有，黃色次之。錦又分拉絲、覆輪、糊斑等，其中糊斑最少見、最穩定，也最危險。因為糊斑有可能發展成全錦──全錦即是沒了葉綠素，無法光合作用，離死期不遠了。

多肉植物的錦並不穩定，養著、養著，錦可能會退，重新變成一棵健康的植物，或者變全錦，走向死亡。好的錦色彩斑斕、美輪美奐，但可遇不可求，少之又少，所以名貴。（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