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樑土（一）

東方女子將一頭秀髮挽成髻，用一個極其普通的塑膠髮夾夾住，頂在了頭上，幾縷髮絲就那麼自自然然地垂在脖頸上，頸上沒有任何掛飾。一襲深藍色的棉布長裙留著三分袖。一雙做過苦工卻沒有留下老繭的手從袖口伸了出來，修長的十指也沒有任何指環做裝飾，捧住咖啡杯。杯中物大約是滾燙的，讓她的臉上浮起那樣一種百分百的愜意。

鴿子在廣場上飛來飛去，停在了腳前。女子用手捻起碟子裡的餅乾屑，輕輕彈出去。一隻鴿子便接住了，咕咕著，搖頭晃腦吃起來，惹得那女子微笑起來。

身後不斷傳來咖啡館侍應生碎碎念叨：「8 dollars, 8 dollars……」那聲音完全沒有妨礙到女子。她嘬飲著杯中物，八美元一杯的咖啡，沉落在無比的舒適中。

世界上，只有一個地方會出現這樣的畫面，那就是威尼斯的聖馬可廣場。

四十五分鐘的「下午茶」時間快要結束了。女子站起身來，邁著悠閒的步子走到廣場中心，朝著一家博物館的大門走去。她在這裡工作，她是衣飾修復部門的勤雜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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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館三樓，主管黛安娜‧丁站在明亮的窗前，看著四十年前的自己從廣場咖啡座上站起來，不疾不徐地走到樓下的大門前，消失不見。

竟然四十年了嗎？丁微笑著，她還記得那一天發生的所有事情。她清楚記得利卡爾多就是在那一天，就是在這間辦公室裡，為自己爭取一個更好的職務的時候，說出來的每一個字。

「您一定要知道，這個黛安娜不是王妃，但她卻是大地之母蓋亞的後代，她自然而然知道大地植被──無論生死──的需求。您知道，我的祖上都是木匠，為了這個用水與石頭建立起來的偉大城市，貢獻了一切。我不是隨便說說的，在我修復一個木製漩渦的時候，是她，這位流落到威尼斯的女子，怯生生地告訴我，這個漩渦應當朝向西方……」

「為什麼？」當年的主管阿爾多瑞博士好脾氣地問道。

利卡爾多微笑起來：「我也這樣問她。她著急地回答我：『你的漩渦不是水，是一棵樹，一棵非常老的樹，它需要陽光。在這裡，西曬的陽光最為充分……』」

「結果呢？」阿爾多瑞先生問道，他的臉色嚴肅起來。

「是我的錯，我拿錯了修復設計圖，方向正好相反。好在，沒有釀成大錯，黛安娜及時提醒了我。雖然她的理由完全不同。阿爾多瑞先生，我要說的重點是，黛安娜不是偶然來到威尼斯的，她可以做更多、更要緊的事。」

「那麼，丁小姐，你怎麼說？」阿爾多瑞先生和顏悅色地問自己。

「衣飾修復部門非常乾淨的，到處都十二分整潔，真的不需要一個勤雜工。我可以穿針引線……」年輕的自己這樣回答。

阿爾多瑞先生笑了：「親愛的丁小姐，你可以得到一份穿針引線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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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那一天並非完全偶然。來到威尼斯之後，很快就看到了帥帥的利卡爾多，那個英挺瀟灑、心靈手巧的修復師。這一天合該有事，利卡爾多在大運河橋邊整修一個裝飾用的木雕漩渦。碧水藍天的中心，是那個白衣白褲的身影。她忍不住站住了腳，猛地，心頭一震，他弄錯了，方向不對！漩渦的方向不對！她奔向了他，站到了他的背後。

利卡爾多從橋下平靜的水面裡看到了身後的倩影，不動聲色地繼續工作。很快，他大概也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了，回轉身來，面對了焦急的勤雜工黛安娜。

黛安娜英文流利，此時卻緊張得有些結結巴巴，告訴他，方向錯了，漩渦必須面對西方的理由，然後就匆匆走了。她的背後好像生出了眼睛，看到利卡爾多注視著她的背影，想了一想，彎身從工具箱裡拿出圖紙，果真，是他自己將那圖紙拿反了。

謝天謝地，黛安娜救下了這一塊珍貴的老木頭，或者說，她救下了「一棵老樹」。這一天，利卡爾多認真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回到了家裡，還在想著這件奇妙的事情。第二天，便去了主管辦公室，跟阿爾多瑞先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穿針引線的日子輕鬆愉快地過了沒有幾天，黛安娜竟然在工作室裡，掀起軒然大波。

這是一家小教堂捐獻的一件繡品，雖然年久失修，圖樣卻還很完整。工作室負責人交代給黛安娜的時候，跟她說：「這本來是教堂內一間家族禮拜堂的祭壇毯，主要的部分都已經修復，連結的空隙處應當是用白色絲線繡出的↑↓，一上一下，也是很好看的。」

黛安娜將這件繡品鋪開來，周邊的吉祥如意紋飾、中央的松鶴延年，都證實那件繡品本來是一幅壽帳，是一份充滿祝福的生日禮物。西方商人大約是從骨董店甚至可能是從當鋪裡買了下來；當然，如果那商人在中國久了，很可能正是他本人或他的家人，收到了這樣一件禮物。攜回了歐洲，卻沒有地方合適擺放或是張掛。小禮拜堂竣工，祭壇上缺少一張小毯，這幅繡品的尺寸剛剛好，於是派上了用場。圖樣連接之處，用白線刺繡以遮擋原材料同時增加繡品強度與美觀，是很平常的事情。但是在壽帳上，不會出現劍拔弩張的箭頭狀紋飾。（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