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不及說再見(一)

他上班的地方在舊金山最精華的SOMA(South of Market)區。每天早上離開家,搭加州火車到密爾比瑞站轉搭捷運,到跑華街下車,徒步幾分鐘就可以走到公司。
回家的時候,在跑華街要等搭捷運的人非常多。一步出玻璃帷幕大樓辦公室,街上、捷運車站湧現的都是來自世界各地的科技精英,但他每次一上捷運,就覺得自己跨入了另一個世界。車廂裡永遠擠滿了各行各業的人。他夾在三教九流人群裡,捷運轟隆轟隆嘈雜的聲音,往往讓他的疲倦感席捲而來。
下捷運要過天橋,才能搭上南下加州火車。時間不多,但足夠。有的時候捷運會延誤時間,在接駁加州火車的時候,就會產生時間的壓力。每遇到這種情況,他就會不自覺地拚命跑。為了趕上火車,他總是匆忙越過人群,幾乎不會注意在同個時段有人正好相反,必須下火車,越過天橋到捷運站搭車北上。
那天,就在他走到天橋中間的時候,一位赫本頭的女性迎面向他走來。
他確定他沒見過她,可是,為什麼她對他卻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站在那兒看她,看她緩緩從他身旁擦身而過。他相信在那一瞬間,他看到她的眼角有淚水。
她是誰?他很想知道她是誰。這一次錯過,他還會再見到她嗎?
女子的身影遠去了,他呆佇那兒,錯過了班車。
他想,反正錯過火車了,要不要轉身跟在她身後,看她往哪兒去?
不,他不能,這樣像個跟蹤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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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覺得空氣越來越稀薄、呼吸越來越困難,眼前霧氣重重。他隱隱約約覺得有人緊緊抱著他,涼涼的臉貼著他的耳際溫柔地說:「醒醒、醒醒,你不能睡、不能睡,撐著點……」
他想說話,卻一個字也無力吐出來。
當他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張像哭又像笑的臉。
「伊森,你醒啦?」眼前的女士扭曲的臉透露著慈愛,雙手握著他的手。
「伊森?妳是在叫我嗎?我的名字叫伊森嗎?」他抽回手來,問:「妳是誰?」
那女士忍不住哭起來,「我是媽媽呀!」
這一哭不可收拾,驚動了護士。
護士見他醒來,又驚動了醫生。
他這才知道,兩天前他坐的森林火車為了閃避一個企圖穿越軌道的冒失鬼,整列火車翻下山谷。醫生說他被救送上救護車,送到醫院當時是昏迷的。經過全身檢查,除了左肩脫臼、有兩根肋骨輕微斷裂,身上到處瘀青,沒有內傷,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肩關節雖然脫位,但神經或組織都沒有受到損傷。我們已經用閉合復位術為你處理好了,你的肩關節應該在幾個禮拜內會好轉。」
「醫生,」床邊這位女士焦急地對醫生說:「他好像失憶了,他竟然認不出我來。」
「哦?是有可能。妳放心,我們會替他檢查並做評估。」
「他有機會恢復記憶吧?」
「失憶有兩種情況,短暫性或徹底全面性的失憶。他被送進來時,我們做了CT及MRI檢查,他沒有腦震盪、沒有顱內出血,也沒有腦挫傷。失憶很可能是因為當時受到極大的驚嚇,算是一種『心因性失憶』。這種失憶通常發生在承受龐大的心理壓力或是心靈創傷時,本能地將這段記憶從事件中的意識裡抽離出來造成的結果。若他持續失憶,排除病史因素,我們會再為他做神經系統檢查及相關能力評估。」
「他會痊癒嗎?」
「很多車禍受傷的人,在短時間內都能很快恢復記憶,尤其是比較年輕的人。」
聽著他們講話,他覺得很累,不知不覺就睡著了。迷迷糊糊地像周遊在半夢半醒之間。
夢裡頭是小時候住過的家,有爸爸、媽媽和妹妹,壁爐燒著火,媽媽的臉、妹妹的笑聲……睡睡醒醒,他慢慢想起來媽媽的臉。
他睜開雙眼,媽媽坐在床邊打瞌睡。他的眼角濕了,輕輕地拉著媽媽的手。
媽媽醒了。
「媽,」他說:「我是伊森,對不起,讓妳操心了。」
「太好了,兒子!我還真怕你想不起我來。」
「我大概都記起來了,但都是比較久遠的事情。火車翻下山谷的意外前後,我還是完全沒印象。」
「沒事就好,想不想得起來都不重要。」
「爸爸呢?還有妹妹呢?」
「你爸爸這會兒還在日本,要下禮拜才回來。你妹妹前年畢業就到英國去了,你不記得?」
他搖搖頭。
「沒關係,慢慢來。醫生說身體若沒什麼大礙,明天可以出院。剩下的檢查再做安排,只須到指定的醫生診所做檢查就好。公司我幫你先請了一個禮拜的假,情況好可以銷假,情況複雜再多請幾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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