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二)

靈堂設在芬玉母親老屋外的廳堂裡,守靈的是子侄輩,她大哥和二哥家的幾個小孩。孩子們初中畢業就外出打工了,不過二十出頭,卻像在社會上混跡了很多年,打扮、神態都頗顯老氣。男孩們在玩紙牌,還抽菸。女孩們則坐在一張淌著燭淚的長桌前,一邊用金紙或銀紙摺元寶,一邊閒聊、刷抖音直播間──好在開了靜音,並沒有不相干的聲音流出。
一口大鐵鍋裡,堆著紙錢燃燒後的灰燼,局部還在冒著細煙。她走到帷幕後面,透過玻璃罩子,想看看芬玉的臉。可死者的臉早被蒙上一塊白毛巾,手腳也被繩子縛著,放在肚腹上,好像在忍受某種酷刑。她覺得那個人不是芬玉,真實的芬玉或許早就離開這裡了。
環顧四周,不見同輩人,問那個眉眼與芬玉彷彿的女孩,才知芬玉的兩個哥哥都出去辦事了。其實,她和束潔來過這裡幾次,還被村口那幢三層小樓吸引。磚瓦結構、馬賽克外牆,三樓二底,一個面積不算小的院落,種著一棵柿子樹、一棵桂樹、一棵橘樹。柿樹很高,長到與三樓屋頂齊。橘樹是金橘,去年和今年的果子還長在同一樹杈上。而桂樹在開花前,根本不會吸引任何人的注意。繞著院牆走了好幾圈,樹影婆娑,落在覆著青苔的石板路上,兩人都有些心動。但芬玉堅決不同意,「這樓裡住過的人,我都認識。我可不想住到他們家裡去。」芬玉不想回老家「隱居」,其實,換作她們也不想。
此刻,廖梅忽然想起一個名字,那是芬玉侄女中的一個,也是家族中唯一考上大學的。問那個紋著微拱高挑眉、染著透明指甲的女孩──她叫丹丹,牡丹的丹,丹丹說:你問的是丹妮嗎,她可能趕不回來了,人還在外地呢。
芬玉沒有子嗣,大部分錢都用來給這個侄女交學費,這也讓別的子侄很不開心。廖梅她們問過芬玉,是不是打算讓這個侄女給她養老送終?芬玉卻說:我只希望她走得越遠越好。
廖梅搬了把椅子在女孩們身邊坐下,她想給芬玉摺點元寶──據說這能保證她在那邊衣食無憂。她的手指有些僵,摺了好幾遍才勉強摺了只歪歪扭扭的。元寶很像小船,中間凹陷的部分就是船艙。它果然是可以去度人的,廖梅心想。她兜起一堆摺好的元寶扔進鐵鍋裡,殘存的火舌馬上席捲過來,金色與銀色瞬間被融成灰燼,還冒出幾縷嗆人的煙霧。廖梅愣怔著,目睹了整個消逝過程。
剛才,束潔發來微信語音,說要去車站接個人,等會兒兩人一起過來。束潔又說,都是熟人,晚上一起吃個飯吧。那個人是誰?芬玉還和誰保持聯繫?她的腦海裡閃現沙漏狀的光標,卻一時無法搜出此人的名字。
這時,靈堂外傳來一個哭哭啼啼的聲音,男孩、女孩都抬起頭,等看清楚來人後,又低下頭各玩各的。一個婦女牽著八、九歲的孩童,跌撞地進來,黑亮的短髮,齊瀏海兒,白胖的臉盤上居然沒有一絲皺紋。男孩拖著清水鼻涕,手和臉都灰灰的,好像剛從床底下爬出來。
婦女讓男孩在跪墊上跪下,嘴裡嚷道:快給芬玉阿姨磕頭。男孩磕頭時,婦女站在一邊,以拉長的、哭泣的聲調附以畫外音──芬玉啊,你沒有兒子,我帶小兒來給你磕頭了。你在那邊,要保佑我們娘倆啊。
等男孩磕完頭,婦女自己也跪下,磕了三下,又三下,一共磕了九下。等她磕完頭回望,男孩已跑得無影無蹤。她沒有追出去,而是走到靈桌前,癡癡地看著那一堆閃亮的錫箔元寶,伸手去撫摸其中凹陷的部分。
「別人都說他笨,只有你喜歡他,願意教他寫作業。還說他心腸好,連一隻螞蟻都不忍心踩死,說這樣的孩子怎麼會沒有出息呢……」婦女坐下後,將一張銀色紙頭攤在眼前,對著那紙頭絮叨不止。
廖梅抬頭,瞥了眼丹丹,女孩回了她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
婦女的雙手並沒閒著,手中的金紙和銀紙不斷變換形狀,一會兒往邊緣摺、一會兒角對角摺,下一秒鐘又沿中心線摺,似乎想要摺出一種新型元寶。最終,她的手裡停著一隻鶴,銀色的紙鶴,薄薄的、閃亮的身形,好像可以從火裡飛出來,飛到天上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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