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遊/恆河與神廟 展現豁達生死

我們的瓦拉納西(Varanasi)之旅開始於下午2時。先去看了幾座印度教寺廟,然後車子將我們放在路邊,跟隨著導遊在小巷裡迂迴穿行,終於,視野大開,一流橫陳前方,就是馳名天下的恆河。
恆河發源於喜馬拉雅山,朝東南方向流經孟加拉與印度,注入孟加拉灣,全長2700公里,是印度最長的河流。瓦拉納西這一段的河道寬闊卻不蒼茫,水流平緩,對岸都是平沙。河的這邊,沿岸一列古老宏偉的暗紅、土褐色建築,線條參差,造型紛呈,斑駁著歲月的過痕,前面皆有寬闊如劇場的石板階梯,由高處款款遞降到水邊。
瓦拉納西 印度教最大聖城
印度教徒崇拜恆河女神,視恆河為神聖之水,自古眾邦喜在沿岸興建都會。瓦拉納西更是印度教最大的聖城,王室與富豪為了禮神和親近聖水,河畔遂有競比華麗的廟宇、行宮與豪宅,
揉合了印度、波斯,乃至19世紀英國殖民時期的多種風格,成就了貴氣典麗的一道風景線。

臨河階梯稱為ghats,兼有廣場和劇場的功能,更是宗教儀式舉行的場所。捱到暮色趨暗,最大的階梯廣場Dashashwamedh已坐滿人群,來自印度各地的朝聖團外,也有世界各國的觀光客。燈火晝明、人聲鼎沸,喜慶氣氛慵懶地淌流人群間。宗教儀式Ganga Aarti終於開始,四位僧人各據一台,次第點燃香爐和寶塔燭台,隨著誦經樂聲,施展肢體如同舞蹈,對恆河女神獻上敬虔典儀,看得群眾眼花撩亂。這廂繁鬧異常,聲光俱熱,而僧侶們背後的恆河已然一片漆黑,經過的船隻發出幽光,彷彿河上亡靈仍然留戀著人世喧嘩,前來遠觀。可不是嗎?這條印度人最渴望葬身的聖河,數千年來承載著無數的逝者,豈止光陰而已?
次日天色未亮,導遊又帶我們來到恆河。坐上小船,船夫的木槳輕輕划破平靜的水面。曉色漸清,日出前的微風不帶絲毫火氣,拂過臉上很溫柔,是印度一天中最美好的觀景良辰。眺望河畔鱗次櫛比的歷史樓宇,雖是昨日傍晚同樣景物,然而不需踩過地面垃圾,加上水的間隔效應,便只見到優雅高華。
划著划著,岸邊燃燒的一簇簇火堆進入眼簾。昨日導遊已經告訴我們,那是火化屍體所在。一具具在恆河中洗滌過,包上布料的遺體擱置架上,所有承受過的悲歡離合、恩怨情仇,從此付之一炬。除了火焰不時爆裂的響聲,四周再無別的雜音。印度無處不見的牛隻,也沒有缺席火葬場,悠閒地流連火堆間,專注吃著從遺體上跌落的花環。

恆河畔火葬 洗滌逝者塵垢
印度教徒相信火葬,認為大火能洗滌逝者的塵垢。然而只有在瓦拉納西的恆河畔火葬,無論燒成全然的灰燼,還是未能成灰的遺骸,全部拋入此處的恆河,方才可以擺脫世世輪迴的苦難,得到永恆的解脫。許多人在病終前,想方設法去到瓦拉納西等待神聖的時刻到來。因此親友們並沒有呼天搶地的哭喊,依傍著永恆之河,他們心定如磐,瞭解那是逝者所能選擇最圓滿的歸屬。僧侶、孕婦等靈魂潔淨的死者,則可以略去火葬,直接綁上石頭墜入恆河安息。
一船又一船的觀光客,絕大多數是西方人,晨曦中遙望岸上一堆堆火焰,緘默無語,心底必然迴盪著文化衝撞的激流。別國也有火葬,現代社會都在隱蔽的室內焚化爐進行。然而細細想去,印度人在公眾前焚化大體,是因為他們更能面對死亡,視為天道循環的必然歷程。藍天下,河流邊舉行火葬,就像一朵花在大自然中凋落,一片葉從樹上飄墜。而將遺骸拋入河中,成為生物鏈的一環,以肉體餵養河魚,如西藏的天葬回饋秃鷲,蘭嶼的海葬答謝生前滋養他們的魚群,都是對於生養萬物的上天最終的回報。
稍停片刻,小船調轉方向划回出發的碼頭,紅艷的朝陽冉冉升起,恆河上金波瀲灩,一群又一群印度人浮沉於靠岸的河水中,神情十分舒暢,正在聖河中洗滌身垢;石階上有人忙著用肥皂擦抹身體。最讓我驚奇的是,一個男子蹲在河邊刷牙,接著掬手捧起河水倒進口內漱洗。同樣的一條河,既擁納昨日的死亡,也迎接今日的新生。
我望著河中一群群游泳或沐浴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心想:在印度人心目中,恆河的神聖性,恐怕還會綿延數個世代吧!

卡久拉霍廟群 見生之歡悅
在瓦拉納西,我驚異萬分地見識了印度人面對死亡,如此原始而豁達;次日,在印度的卡久拉霍(Khajuraho),則看到了印度人享受生之歡悅,同樣原始而豁達,舉世罕見。

曙色方新中,導遊帶我們來到卡久拉霍的印度廟群,但見一座座印度教廟宇的砂岩外壁上,密密麻麻布滿了雕刻,有姿態神情各異的人像、動物和花草。十多天來我們行旅印度見到眾多印度教廟宇,精雕細琢不厭其繁,令人嘆賞不已;然而,卡久拉霍的一眾印度廟外壁訴說的,除了歌詠神祉,也不乏一場場紅塵凡世的男歡女愛。印度長年的酷熱反映在雕像上,男女穿著甚少,或剛健,或嬌嬈的軀體上往往僅垂掛著珠鍊、手鐲、細帶,正在進行魚水之歡。不僅是兩人間的私密,有些場景亦見婢女、小廝之類的侍者在旁協助,好達成難度較高的動作。各種雲雨姿態看得遊客眼界大開,實在無法和莊嚴端肅的神廟聯想到一起。

卡久拉霍印度教神廟的歡愛場景,其實只占了此地千萬雕像中的十分之一。絕大多數的石刻,展示的是人們的日常生活,包括工作中的匠人、農夫,出征的士兵,彈奏樂器的音樂家,對鏡化妝的婦女等。

無論老少咸宜級還是香豔限制級,身材皆穠纖合度、圓潤而不臃肥,容貌丰美俊朗、表情細膩多變,儀態婀娜多姿、站姿多呈S型。陪襯景物也甚講究,象、馬、猴、甚至想像中的動物穿插其間。布局不時展露的幽默感更令人莞爾,例如:一名侍從不敢面對正在交歡的男女主人,背過身子,臉露尷尬神色;另一名侍者則忍不住好奇回頭觀看。無論宏觀或細節,這些赤裸的雕像和花樣百出的敦倫姿態,並不予人猥褻低俗的觀感,一如在歐洲觀賞古希臘和古羅馬的全裸雕像時,同樣感受到欣賞精緻藝術品的悸動與驚喜。

崇拜繁殖或藉雕刻性教育
古代印度人認為人生有四大目標:1. Dharma,修習道德及增長智慧。2. Artha,追求物質收入與利益。3. Mokṣa,尋覓心靈的解脫與自由。4. Kama,享受感官獲得的生理快樂--欲樂。卡久拉霍的雕刻意欲涵蓋印度教的人生四大目標,以十分之一的雕像展現生活中的欲樂層面,何須為此感到羞恥,甚或禁絕呢?
古希臘的雕刻,以及14世紀文藝復興以降,西方回歸希臘美學之後問世的眾多雕刻與繪畫,不也展示了人體的自然渾成之美和生活的閒逸悠適?神或人皆有健美的身軀與怡然的表情,正在從事有趣的活動,如打獵、談情、群聚等。
德國哲學家叔本華在他的名作《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The World as Will and Idea)裡,將印度與希臘相提並論,指出這兩種文化崇拜繁殖,認為兩性關係是一切行為舉止的中心。卡久拉霍的當政者或許希望以這些雕刻為百姓施予性教育,達到鼓勵生育的功效。例如,一列雕像如同連環圖畫般串起一則故事,描述洞房花燭夜,羞怯的新娘拒絕丈夫求歡;第二晚,她接受了丈夫,兩人融合為一。

公元950到1050年,昌德拉(Chandela)王朝在印度北部中央的首都卡久拉霍,興建印度教廟宇。20平方公里內多達85座。13世紀,信奉伊斯蘭教的德里蘇丹國滅掉昌德拉王朝。伊斯蘭教本就不喜人像與鳥獸的雕刻,視為崇拜偶像,卡久拉霍的眾生欲樂在他們眼中更是傷風敗俗,於是,一直到18世紀,這些風格獨特的印度教神廟遭人為拆毀或歲月傾頹,今天僅剩25座廟宇分布於六平方公里內。

耆那教神廟 雕像優美可觀
伐達摩那(公元前599—527)創立耆那教(Jainism),楬櫫正知、正見、正行,影響到稍後興起的佛教。今日在印度仍有四、五百萬的信徒。耆那教神廟外壁上同樣滿布繁複華麗的雕像,沒有男歡女愛場景,但同樣優美到出神入化級次。一位屈起右小腿,準備繫上飾帶的女子雕像,氣韻高雅雍適,下方有一位纖細可人的小仙女或婢女,二者搭配呈現的婉約秀麗,絲毫不比斷臂維納斯遜色。
瓦拉那西恆河之畔的火葬和卡久拉霍印度教廟宇的性愛雕刻,都是舉世少見的民俗風情,正如叔本華所說﹕「死亡和繁殖的交替就像物種的脈搏。」古印度人用他們獨特的方式,展現了對宇宙法則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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