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動畫走過百年 「哪吒2」崛起有深意

在2024年,中國電影市場經歷了一場寒潮之後,這一次「哪吒2」面對的壓力尤其要大得多,它不僅是國產動畫再創輝煌的關鍵一戰,也關乎著中國電影市場新一年的命運軌跡。
等了五年,中國動畫電影「哪吒之魔童鬧海」(後文稱「哪吒2」)不負眾望,票房、口碑雙登頂,截至2025年2月2日18時44分已突破票房突破31億元(人民幣,下同,約4.2億美元),穩居冠軍,不少觀眾大呼「比哪吒1還好看」。中國動畫從長期處於商業空白期,到走上了產業化之路,「哪吒」等系列的成功透露著發展前景可期,但也藏著創造動力不足、甚至下沉在「宅」經濟裡的隱憂。
所有加諸「哪吒2」之上的期待,絕非毫無緣由的盲目投注。畢竟六年前,它的前作「哪吒之魔童降世」(後文稱「哪吒1」)所創造的50.35億票房,至今仍是國產動畫電影的最高紀錄,無人超越。
在「哪吒1」之前,中國動畫並不缺少藝術上的精品,無論是電影形態的「鐵扇公主」、「大鬧天宮」、「天書奇譚」,劇集制式的「阿凡提的故事」、「黑貓警長」、「葫蘆兄弟」,還是短片體裁的「小蝌蚪找媽媽」、「雪孩子」、「九色鹿」,不但成功探索出了獨具特色的鮮明風格,更對世界動畫史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

1920年代起步 逢內憂外患
然而在商業的維度上,中國動畫卻長期處於一片空白。這部分源自中國動畫起步於1920年代,剛好與內憂外患、革故鼎新的歷史時刻交匯,因此自動承載起重建民族文化的使命。甚至整個1990年代,珠三角、長三角一帶迅速興起大量承接描線、上色等低技術環節的代工公司,國產動畫的原創產量日益縮減,市場空間被進口動畫大幅搶占。
這個情況引起了高度重視,2004年,「關於發展我國影視動畫產業的若干意見」發布,在廣電總局明確的要求和按分鐘補貼的扶持政策之下,「大耳朵圖圖」、「虹貓藍兔七俠傳」、「神兵小將」等一批國產動畫耳熟能詳的作品陸續誕生。到2011年,中國動畫的年產總時長超過了26萬分鐘,躍居世界第一。
電影方面表現略顯平淡,2005年「魔比斯環」和2011年「魁拔之十萬火急」收益慘澹,僅有經由劇集建立的成熟IP「喜羊羊與灰太狼」和「熊出沒」站穩了腳跟。2014年,「中國驚奇先生」、「茶啊二中」、「畫江湖之不良人」等作品上線播出,國產動畫電影票房同比增長近一倍,有7部都超過5000萬元,中國動畫頭頂上的一片天似乎正在露出新曙光。


大聖歸來 締造商業奇蹟
2015年,英雄真的來了。7月份的暑期檔,「西遊記之大聖歸來」(後文簡稱「大聖歸來」)上映,僅三天就以13%的排片率突破億元大關,在網路口碑發酵下,最終電影以9.56億票房收官,成就了國產動畫前所未有的商業奇蹟。
「『大聖歸來』實際上結合了中國動畫之前兩個階段的特徵,既保留卡通片的屬性,又繼承美術片的傳統。自它之後,『國漫』的藝術樣式因此確立起來。」浙江大學影視與動漫遊戲研究中心主任盤劍說。
與大聖一起歸來的,還有對於中國動畫的信心與關注。「大聖歸來」製作費時八年,資金是一個很大障礙,它的成功無疑證明了國產動畫可以擁有商業前景,於是更多的資本邁出布局、入場的步子。隨後幾年,「大魚海棠」、「大護法」、「風語咒」、「小門神」等投資充足、製作精良的動畫電影接連面世,一個良性運轉的商業秩序初見端倪。
甦醒的市場在2019年迎來了又一次爆發。除了里程碑式的現象級作品「哪吒1」、「白蛇:緣起」等影片皆表現亮眼,國產動畫全年累計的71.04億票房在動畫電影總票房中占比62.26%,第一次超越了進口動畫。而伴隨這些影片,兩支新生的領軍力量也茁壯成長起來。
早在2013年,光線傳媒作為國內「五大」級別的電影公司就組建了動畫部,2015年又專門成立了「哪吒2」出品方彩條屋影業,並在幾年之內投資了十月文化等20餘個廠牌,構築起了一條完整的生態鏈。彩條屋的模式,坊間將其形容為「聯邦制」,但彩條屋影業總裁王競說,彩條屋創立原則就是希望吸引和培養更多人才,做好中國的動畫。
對此,2020年國慶檔上映的「姜子牙」可以算是一個成功的案例。在「哪吒1」之後,這部也取材於中國神話的電影,通過與「哪吒1」的聯動宣傳,順利拿到16.02億票房,成為又一個爆款。而近期「哪吒2」的宣發,彩條屋再次發動「集體力量」,除了他們自身和導演餃子的可哥豆動畫,大量工作都有凝羽動畫、咕咚動漫、紅鯉文化等旗下公司支援的身影。
就在光線傳媒組建動畫部的同一年,王微和于洲也創立了追光動畫。他們仿照皮克斯、迪士尼的運作模式,確立了一條迥異於彩條屋的發展思路:組建全流程的團隊,打造一套完全由自己掌握的製作體系。從2016年起,追光始終以每年一部的頻率保持著穩定的生產力。
透過這些作品,追光的規畫圖景也顯露得無比清晰:「新神榜:哪吒重生」與「新神榜:楊戩」構成了「新神話」系列,「白蛇:緣起」、「白蛇:青蛇劫起」、「白蛇:浮生」則打響了其「新傳說」系列。2020年,他們又開啟了「新文化」系列,用三年時間創作了展現大唐歷史與文化的「長安三萬里」,開闢了將歷史題材作為創作源泉而成功的先例。


忽視深挖IP、開發周邊 成中國動畫短板
從「大聖歸來」到「哪吒2」,「國漫崛起」的腳步已恍然走過了十年,也並非一片坦途。對絕大多數國產動畫電影而言,1億票房仍舊是難以跨越的鴻溝,尤其剛剛過去的2024年,國產動畫整體也只收穫了28.75億,在動畫電影總票房中的占比跌到41.89%。但于洲認為,2024年的慘澹,非局限於動畫本身,甚至其背後的複雜原因,連中國電影市場都無法獨自應對。
皮三是中國最早一批獨立動畫人的代表之一,多年來,他一直堅持籌辦「中國獨立動畫電影論壇」,發掘並鼓勵生猛而新鮮的潛在力量。在他看來,中國動畫眼下一個最主要的問題就是規模不夠。王競的觀點與皮三不謀而合,她也認為,只有每年都出現4到5部10億票房的作品,觀眾對國產動畫的觀影習慣才能穩固。
除了產量,皮三覺得中國動畫更缺乏的並非技術,而是對題材的選擇,對美學的把握,對表達的思想性追求,還停留在初級階段,和技術完全不匹配。
「你看中國動畫一出來全都是『燃』,社會有很多需要『燃』的人,但是不能每部都『燃』。這個世界已經變化很快了,動畫人的進步太慢。」皮三擔心這一問題或會愈發嚴重,因為他發現年輕的動畫人在知識層面上愈來愈強,表達欲望卻似乎在減弱,創造的動力普遍不足。
于洲對皮三的憂慮有著同樣的感受:「這裡可能有年齡原因,也可能是代際特徵。相當數量的人過於注重自己內心的感受,偏文藝或偏主觀,創作的幅度和廣度不夠寬闊,對於社會對於世界的了解也不太夠。」
「很多人是沒有生活了,太沉在『宅』的世界裡。原來我希望看到多樣化的生活和世界,但是我覺得這兩年並沒有(看到)。」皮三說。
不過,在皮三對動畫人求變求進步的呼籲裡,並不包含某種刻意為之的創新。恰恰相反,他認為中國的動畫從業者有些時候是極端化的,要嘛是盲目跟風,要嘛是一直想另起爐灶做新的東西,而忽視了對IP的持續深挖。中國動畫九成以上的精力與收益都押注在其上,而對於漫畫、手辦、遊戲等延伸內容,在意識和行動上極其滯後。這種滯後中同時暴露著一種能力的匱乏。
王競說,「哪吒1」上映前他們尋求過合作方想進行周邊開發,但收到的回應大多是觀望。在盤劍看來,這是中國動畫產業目前做得最差的一個短板,「從產業的角度講,價值最大的地方其實正是後面的延伸部分,前面的作品創作和發行只占20%到30%。並且這些延伸最終會影響到作品,因為只有產業鏈運作起來,才能使得創作環節擁有更多支撐。」


內容同質化是陷阱
2024年12月21日,B站舉辦了2024—2025年國創動畫作品發布會,其中尤其引人關注的是一支不到一分半鐘的預告片,來自「中國奇譚2」。一年之前,B站上線了這部劇集的第一季,播放量超過2.4億,與之相關的話題多次在社交平台上引發熱議,豆瓣評分更一度高達9.6。在「國漫崛起」的十年裡,相較於大銀幕,這是動畫小螢幕為數不多的一次「破圈」。
皮三覺得,「中國奇譚」是偶然性很大的一部作品。對更多的國產動畫劇集來說,平台開發、網文改編才是主要的生產方式,而在內容上,系列化和年番則是更受青睞的選擇。這是依托於當前市場環境中,觀眾傾向於普適的、熱門的、成熟的動畫產品使然。只是與此同時,內容的扁平化與同質化也是暗藏著的一個陷阱。
有時,皮三會懷念從前互聯網給動畫帶來的活力和希望。千禧年前後,他和一批「閃客」借著簡單易操的Flash軟體,把頭腦中天馬行空的想法和內心裡若隱若現的感覺,做成過一個又一個略顯粗糙卻元氣淋漓的動畫……
當然,如今的互聯網並非絲毫沒有創新、造血的努力。2021年至今,優酷動漫「一千零一夜」青年動畫導演助推計畫已經舉辦了三季,以優酷動漫平台資源、資金等優勢,為更多青年動畫創作者構建了創作舞台;騰訊視頻、B站也分別在這一年啟動了中國青年動畫導演扶持計畫和尋光計畫,2024年,兩家平台都上線了計畫中脫穎的新人創作者的作品。
而其實更多時候,皮三見到周圍還有很多人在討論創作、思考著如何更好,也會覺得,回到具體的個體,可能性依然是無限的。
一切都沒有一個簡單的定論,有關中國動畫未來的答案,也不只存在於動畫本身。就像北京電影學院動畫學院教授陳廖宇所說:「動畫只是一種表達方式,最根本的還是看表達什麼內容、思想、審美和價值觀,而這些東西不是動畫內部能解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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