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包袋裡的老華埠 美麗屋無聲告別 屹立43年 「東方美學」吸睛

在華埠，專營紅包、佛具、禮品的店鋪本就不多，而能屹立幾十年的更是屈指可數。由祖籍福建的越南華裔夫婦經營的美麗屋，則已營業43載，即將於本月底熄燈，它以兒童服裝店起家，滿足80年代末新移民的湧入，而後則押注禮品賽道，將「東方美學」引入紐約，此後，它還從港台引入米老鼠圖案的賀歲紅包，使得遠觀近看都宛若一座火紅的微型廟會。全年無休的它，見證華社的滄桑起伏。

美麗屋在過年前，在門口貼出「回家耕田」的告示，一時傳遍整個華埠。「不是真的要耕田，看沒有人這樣寫過，我們也想用一些幽默的口吻來寫，」店主黃炳光表示。「幹了43年，年紀大了，是時候退休了。」

年後，店內客流驟減，門上換上「買一送一」的告示。一個周五下午，一對白人女孩進店流連了十幾分鐘。結帳時，其中一位問老闆娘洪玉明：「你們要退休了嗎？」洪玉明點頭。她們連聲道賀：「恭喜！」在美國文化中，退休是一件喜事，往往意味著開始好好享受生活。但女孩臨別時還是不忘加上了上一句：「我們會想念你們的。」

一間老店的三個鼠年

老一輩的人都記得，美麗屋最初是以賣兒童服裝起家的。直到今天，仍有不少顧客走進店裡購買新年禮品時，對老闆說：「我小時候經常在這裡買衣服。」

初到美國時，黃炳光最早在衣廠工作，兩年後進入東百老匯的一家出入口公司，主要負責清點貨物和運送雜貨。看著倉庫裡堆滿的貨品，他不禁生出一計：何不拓寬銷路，將這些貨物售出？

黃炳光主動請纓，憑藉著廣泛的人脈，他負責將貨品運送到各家雜貨店，生意逐漸興隆，也讓他積累了豐富的人脈和資源，最終決定單幹。1986年，黃炳光在地威臣街(Division Street)租下一個40平方呎的地下室，開始從事小批發業務，最初以瓷器起家。

到了80年代末，隨著新移民拖家帶口湧入東百老匯(East Broadway)，兒童服裝的需求激增，但這些新移民對美國本土的兒童服飾不太感冒，反爾還是青睞東南亞、香港及台灣風格的服裝。黃炳光和妻子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市場契機，開始改做服裝生意，並頻繁飛往香港深水埗挑選貨源。

1986年的紐約華埠仍浸潤在經濟蓬勃的樂觀中，彼時的黃炳光夫婦未曾料到，命運的齒輪即將在次年驟然逆轉。1987年「黑色星期一」股災席捲全美，繁華表象下暗流湧動。「到1990年左右，市場已急轉直下，服裝生意尤其難以為繼。」

為求生計，兩人一度轉行販售唱片，卻在1992年的香港之行迎來轉機。穿梭於油尖旺的上海街，成排佛具攤攥住了黃炳光的目光。「那些佛像象徵著好運，光是看著都覺得很舒服、心安。」當時，華埠只有幾家店舖售賣香燭物件，諸如鎏金佛像這類物件還是一片空白。他當機立斷押注禮品賽道，將「東方美學」引入紐約。

轉型首年恰逢鼠年，兩人又還做了另一個大膽嘗試──從港台引入米老鼠圖案的賀歲紅包。當俏皮的卡通鼠頭撞上朱紅燙金紙袋，一度在華埠掀起搶購熱潮。如今，美麗屋已見證三輪鼠年更迭。

搞活經濟乘桴浮於海

黃炳光夫婦來自越南胡志明市，父母均經商，家境優渥。兩人初中同班相識，就讀於法國人創辦的博愛學院法文系，學習中文、越文、法語與英語。「那時我們什麼都不懂，每天只知道上學放學讀書，」黃炳光說。當時的胡志明市還用著法國人取的名字「西貢」，是南越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

1975年，北越軍隊攻入這座城市，宣告越戰結束。「他們說這叫『解放』。但只有貧窮與苦難的地方才能稱之為解放，我們的情況正好相反，」洪玉明說。所謂解放的代價是士兵進駐他們的住宅，沒收財產。新政府發行新貨幣，按照財產兌換，每戶最多只能領200塊。

「解放」後的生活巨變，讓兩人謀生了離開的想法。「那時真的感覺未來沒有希望，沒有自由。」1977年，19歲的黃炳光先逃了出來，憑藉流利的法語輾轉法國，最終在美國落定。穩定下來後，他又申請庇護洪玉明來紐約團聚。

「我們在越南從一歲到19歲一直衣食無憂，但剛來美國時，我們真是一無所有，」黃炳光來到紐約後，先在華埠的衣廠上班。那時華埠有400多家衣場，是生意最興隆的產業之一。洪玉明也先在衣廠工作了一陣子，但工資甚至「坐不起地鐵。」一個偶然的機會，她看到華策會的職業訓練班正在招生，市府提供補助，她也立馬報名、考試，不久後開始新工作。

那段日子，夫妻倆暫住在黃炳光叔叔家中。黃炳光回憶，每天早上他上班時家人還在熟睡，晚上回家時，家人也已經睡覺了。「真的是沒天沒夜地工作，」黃炳光坦言。工作期間，衣廠機器反覆撞擊著黃炳光的牛仔褲，以至於褲子上都留下了一道凹痕。

除了白天的工作外，兩人還兼顧著另一份生意。80年代，許多越南難民湧入紐約，定居在曼哈頓華埠附近，但他們不會說中文，當時也幾乎沒有越南人開的店鋪。有人主動找到黃炳光夫婦，希望憑藉他的多語優勢，幫忙代購生活用品。他白天在衣廠上班，晚上則接訂單，再到各家雜貨店採購，靠批發價賺取微薄差價，並把物品送到客人家中。

最後的春節訂單

40餘年來全年無休，美麗屋幾乎成了社區的一部分。「有些顧客小時候在這裡買玩具，現在已經成了父母，還是會經常來。很多顧客都像是老朋友一樣。」

蛇年春節前，白熊(Lafi Vargas)推開美麗屋的玻璃門，一如往年來購買紅包和新年裝飾。臨別前，洪玉明特意為他拍下幾張合影。鏡頭裡的白熊左手拿著新年裝飾，右手比了一個「V」，笑容燦爛。

白熊是一名功夫導師，自幼痴迷中華文化，習武逾40年。中文「白熊」之名便是功夫師父所取。他與美麗屋的緣分可追溯到25年前，彼時他正在華埠習武，偶然路過包厘街這間小店。櫥窗裡掛滿刺繡燈籠和燙金春聯，像闖進一座微型廟會。此後，這方空間成了他在每年春節的驛站。

「有些華埠店家見我不是華人，態度總是不會那麼熱情。但美麗屋的老闆夫婦不同，他們就像我的叔叔和阿姨，」白熊表示。每逢春節，他總會為家人、朋友和武館學徒挑選禮品，而美麗屋的商品從未讓他失望。「這裡的東西不僅品質好，而且很獨特。」除了自己光顧，他也常推薦朋友前往。白熊的妻子在西奈山醫院(Mount Sinai)工作，醫院的亞裔員工團體每年都會舉辦春節派對，而派對上的裝飾品幾乎都來自美麗屋。

談起關店消息，白熊表示「非常非常難過。」盡管每逢新年，街上仍有擺攤售賣紅包的小販和快閃店，但白熊表示那種感覺截然不同。「他們不會像是我的叔叔或阿姨，只是簡單的交易：你好、付錢、再見，僅此而已。」

曼哈頓華埠商改區(Chinatown BID)每年春節都會在美麗屋採購裝飾品布置信息亭。「這類販售節慶用品的店鋪多數撐不過五年，但美麗屋紮根43年，幾乎是奇蹟，」行政總監陳作舟表示。「這類店舖最艱難的挑戰莫過於跨海物流的時效性，節慶商品若遲到一日，便錯失大量商機，但他們數十年如一日地精準履約。」

對於老店退場，陳作舟表示，華埠目前逾六成的店鋪能存活逾五年以上，已是韌性驚人。「舊店離開、新店進駐，恰是華埠移民社群生命力的證明。」

2月28日，美麗屋將迎來最後一個營業日。黃炳光計畫將未能售完的產品捐予佛堂、老人活動中心與常客。在華裔年輕一代中，紅包袋的需求有式微的傾向，但黃炳光夫妻二人對紅包文化的延續依然充滿信心。「無論是老年人、四、五十歲的中年人，都常常帶著小孩子來挑選紅包。小孩子看到紅包都很好奇，很喜歡，」黃炳光認為，文化傳承恰好就藏在這聲好奇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