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藝/暴力美學 畫出對俄烏戰爭積壓情緒

暴力美學如同黑色幽默,逆向呈現美感與幽默,以一種好像沒有美感和幽默的手法,間接傳送不同視野的美及幽默。可以說,是擴大了美感與幽默的情懷,更激增人們對美和幽默的深度凝視。
2022年2月24日,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新聞即不斷報導俄烏戰爭迄至今日。我生長於台灣左營海軍眷村,自小耳聞鄰居、親友長輩們談及中日戰爭,似乎每位長輩都有一本他們難念的「戰爭經」。因而戰爭於我一點兒也不陌生,它們總極易牽動我的神經,使我對戰爭所帶來的死亡患難、離鄉恐懼,好像都成了近身的故事。
北加州的洛斯蓋圖(Los Gatos) 一所地方美術館「New Museum Los Gatos」,每年舉辦藝術競展,今年我的畫作「俄烏戰爭」幸被選中。當初繪畫此作並不為了參賽,只借繪畫抒發宣洩俄烏戰爭所積壓的情緒,共畫了三幅:

1.用水彩打造一位鄉村婦人,她的面容勞戰爭扭曲至只剩張大口吼喊的嘴型是清楚的。我以為戰爭之痛,痛徹心扉的,是小老百姓無可奈何、無以繼力的心理。
2.在黏貼的透明膠水及灰紙片上,用顔色鉛筆畫了個小嬰兒,他整個人宛若拆解了般,僅以一隻黑黑圓圓的無辜的大眼睛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3.「俄烏戰爭」:畫面以俄烏國旗的顔色分為五塊色區。左半面代表侵略國俄羅斯,左上白色區一部坦克正砲火隆隆之中,白色下面藍線上,一位軍人站著觀看火光,另位蹲在地上,手捂住耳朵。左下一片血紅,殷殷四處流轉,有位持槍的戰士正對右邊哭嚎的嬰兒,卻面無表情、彷若無聞。

枯枝破房散落於畫幅右上,右下簡單幾筆黑色線條勾勒出握拳曲肢、閉眼哭叫的嬰孩,以及與嬰兒交叉如X形的骷髏。嬰兒的頭部幾乎要落在近靠它左側的「邪惡之口」,這裡我引用了西班牙浪漫派畫家戈雅 (Goya) 的名作「農神噬子」(Saturn Devouring His Son) — 農神Saturn因畏懼兒子有朝一日弑殺奪權,先行吃掉自己的孩子。
X形骷髏亦是借用聖安德魯(St. Andrew)的X象徵形象— 聖經裡最初的使徒之一安德魯被羅馬當局判處死刑,他請求不要釘在像耶穌被釘的十字架上,以致最終死於X形十字架上。同時我也想暗喻聖安德魯追隨耶穌的精神,死亡衍為榮譽的表徵,即便遭殺害,耶穌的精神依然兩千多年來立於不墜;証諸歷史,人性的光輝至終總蓋過邪佞與死亡。
我以故事性的語言圖繪「俄烏戰爭」後,覺得自己終究還是「旁觀者」,不免找來烏克蘭藝術家的作品,看看他們如何表達實際面對戰爭的切膚之痛。
自30多年前蘇聯政權解體,烏克蘭歷經各樣政經變遷,作為不免與國運歷史牽連的藝術,自然跟著變動不居。烏克蘭的藝術經常與俄國混為一談,而其實烏克蘭自有他們自己特殊的文化,即使政治脈絡都與烏克蘭的歷史、地理、語言,傳統密不可分。現代烏克蘭不僅竭力尋找屬於自己的國族認同,並且爭取未來續命的權力與能量。
現代烏克蘭藝術家與其他地域的藝術家一般,同樣為女權及性別自由發聲,環保、新媒介、戰爭創傷等議題,也在他們的關懷之列。只因持續不停的戰爭,烏克蘭藝術家似乎更須以藝術見證烏克蘭的癒合力,以及發揮影響力,喚起國民重建國土、反對威權的決心。
烏克蘭的藝術若以史料來談,當然可以很廣很大,但這裡我僅以個人的藝術偏好,選取一些作品當作初識與欣賞烏克蘭藝術的跳板。

1.「加入共青團」( Joining the Komsomol )
1949年油畫,畫家Serhii Hryhoriev繪。那是一個以史達林為指標的時代,是以當此圖作為明信圖片時,背景附了史達林半身石像。1953年史達林逝世後,畫家又為了配合時政,去掉史達林半身像。正所謂人在(威權的)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2. 「天鵝」( Swans )
1966年油畫,畫家Tetiana Yablonska繪。60年代中期,烏克蘭知識菁英界遭到政府的嚴控及逮捕,Yablonska一轉昔日畫風,改用民間藝術的手法,形象平面簡單、色調具裝飾性,難能可貴的,是那種原發於直接的感情與素樸,展延了烏克蘭藝術的純真。
Yablonska似乎較Hryhoriev更為睿智及通融,她完全不與時政衝撞,重新更換跑道,以另一種方式為烏克蘭藝術「添柴火」。
Lesia Khomenko是我以為最能代表今代烏克蘭的年輕藝術家。她的畫作多半不掛牆上,卻似物件般安裝在展示廳。由於先生參與俄烏戰爭,Khomenko單獨帶著女兒在國外用藝作當武器為烏克蘭發音。她曾說:「一個國家是否擁有創作的藝術家至關緊要;若有,此國仍然存活。」
Khomenko目前的作品無法不與戰爭連結,而她創作時心靈與外界保持隔距,重新思考外面的世界,彷彿加添了自癒之效。她並幫助其他的烏克蘭藝術家,全力將他們的作品推上世界舞台。
3. 「麥克斯在軍中」( Max Is in the Army )
2022年油畫。Khomenko以手機與先生麥克斯互通訊息,戰事裡的先生,面容和身姿似乎與她原本的麥克斯猶如兩個人。Khomenko把手機當作窗口去看烏克蘭戰場,好像用手機寫歷史,用顔色與形象看戰士,攫捕了許多類似的麥克斯,她把他們穿上平常人的服裝,較接近一般的普通人,然而他們一式的筆直站立、舉手敬禮,使我們觀覽者不得不思及那些藏在他們内心的訊息。
4.「無法辨認的人」( Unidentified Figure)
2022年塑膠彩畫。由於烏克蘭政府禁止軍人從手機透露戰場境況,又由於手機的畫面有時混亂不清,Khomenko畫了一系列一群辨不清面孔的戰士,有些抽象有些超現實,戰爭本身不就是使人覺得分外陌生與異象,它讓日常脫序,使人性變質。

5.「無名」( Untitled )
2022年作品,1989年出生的女畫家Kateryna Lysovenko。她的畫作主題經常為犧牲者,2022年俄烏開戰,她藉助臉書發表自己的戰爭畫。這幅母子圖,完全不是一般的母子溫情圖,色調簡單陰沉,筆觸隨意紛亂,母子兩人皆高舉中指,四目怒視畫中未曾現身的敵人;婦孺不再是弱者,他們勇敢地表達自己的委屈與憤怒。
康德以為藝術美,不含功利,旨趣多樣,不受限於約定成俗的概念;換言之,不以市場價值作取向,涵蓋面廣,含具新視角與創造性,自然可介入美的殿堂。
每個國家與民族都有他們獨特的藝術能量,我們很幸運受惠於現代高科技,滑滑手機,即能四通八達鏈接世界各個角落。然而,亦如Khomenko所言,我們也需時時退到個人的内心深處,重新思考外面的世界,烏克蘭的藝術給予我們的啓發是什麼?我們能感受到烏克蘭藝術家所繪戰爭畫的美感嗎?從前魯迅說筆桿救國,如今的Khomenko心心念念以藝術救亡圖存,我們為烏克蘭祈福,為世界平安默禱,堅守人性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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