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專訪百歲王鼎鈞 談寫作、說野心、聊懺悔 (6QA完整版)

人稱「鼎公」的王鼎鈞自1963年出版首作以來,60多年筆耕不輟,前有反映人性與洞見的「人生三書」,熔鑄畢生記憶、顯一代中國人因果糾結與生死流轉「回憶四書」,近有由他親自打撈,在今年出版繁體版的《江河旋律》,在新冠疫情期間及之後,他也以鍵盤代筆,孜孜不倦,與後生程奇逢「輪流發球」,合著《四手聯彈》,針對同一主題各抒己見,顯示世事、人情與利害的不同面與質地。
在王鼎鈞將滿百歲之際,他與夫人王棣華一道來訪世界日報紐約總社,回顧並暢敘自己的創作生涯。
少年時,王鼎鈞棄學從軍,曾經歷對日抗戰與國共內戰,在1949年到台灣後,也曾目睹白色恐怖年代下那「險峻」的文學江湖。1978年他來到美國紐約後,從此「侯門一入深似海」。在天涯彼岸大跨度調動時空,前後寫了17年,幾經修訂下完成了《回憶錄四部曲》,「把痛苦的記憶寫得不痛苦,也不把痛苦再轉嫁給讀者。」
作家張曉風稱王鼎鈞為「一代中國人的眼睛」,張大春為王鼎鈞冠「文心」二字,結論卻指是國家辜負了王鼎鈞,然而,王鼎鈞卻在訪談中說,他這一代人,個人利益與國家利益衝突,戰爭反淘汰時,他萬劫歸來,倘若加減乘除,國家並不欠他什麼,是「去臣無怨詞,憂讒畏譏」。但對於國家,四海漂流的他,是處處非家處處家,只有路,沒有屋,「人生在世不能沒有國家,但是最好只有一個國家,國家多了可能是一種折磨」。
有讀者評論,有作者過了中年的巔峰時期便開始衰敗,而王鼎鈞卻是例外,在步入老年,他創作的「左心房漩渦」等作品是發力之作,而到古稀之年,他更是進入了文學創作的「衝刺階段。」在超越與昇華了文本乃至生命經歷中的痛苦以後,王鼎鈞似乎也沒有作家所需要面臨的「痛苦的瓶頸期」。相反,文字與文學為他持續帶來隱密的「甘甜」,文字無窮無盡的排列組合,搭配不可計量的音韻變化,讓他上癮成癖,「貪得無厭」,貫穿始終又屢屢出新地書寫。是文學讓他安住。
以下是訪談內容:
「特別關心文學 造了許多口業」
問:先從《江河旋律》聊起。我們從出版社及隱地先生的書序瞭解,這本自選集先是2020年由北京人民出版社出版,無序無後記,低調極簡;繼由台灣的「爾雅」於今年出版繁體版,在台北的國際書展發表。集子分為三類:美文選、變體選、雜文選,過程中,鼎公親力親為。您說,臨江打撈,希望能為讀者留下。可否先請鼎公介紹您在《江河旋律》中的選文標準,過程之中,有哪些特別感觸希望傳遞給讀者?
王鼎鈞:這本選集是應北京人民出版社主編付如初女士的邀約而成,《江河旋律》這個書名代表我勤奮創作勇敢探索的年代。美文的「美」指美感,文章以表現美感為目的,美感是藝術欣賞的一種境界,近似我們古人所說的陶然、欣然。「變體」的「體」指體裁,文學作品的體裁有詩、散文、小說、評論,變體是在散文中使用了小說、戲劇的技巧,是一種美麗的錯誤,有人稱為「兼體的散文」,有人稱為「散文的出位」。最後一項是條雜文,祖師爺魯迅的遺風餘脈渡海而來,行文如廚房的雜碎,馬戲團的雜耍,宗教的雜念,無可歸類只有自成一類。
我的野心是寫美文,我認為這是文學創作的正果,然後是出位兼類寫變體的散文,這是傳統的延長,文化遺產的增加。可是事實上我一直寫雜文,1952年,我在台北進入中國廣播公司擔任編撰,正式賣文為生,直到2008年,這70多年我寫了難以計數的雜文。我以寫作謀生,文稿按字計酬,雜文能大量生產,計時完成。雜文的「藝術含金量」很低,除了魯迅以外,幾乎沒有誰可以名世。
晚年,我寫過一篇文章〈我後悔說了那些話〉。那時台灣的公務員對上門辦事的平民百姓,尤其對鄉下人,態度十分惡劣,你如果送上紅包,他馬上和顏悅色,我說他們「賣笑」。那時辦任何事都得找關係,託人情,同樣一件事情,張三託人辦不通,李四送紅包辦成了,鈔票上面印著孫中山的肖像,我說李四是託國父出面,當然如願。那時號稱威權時代,民意機構的權力縮小,失去監督政府的作用,政府為了維持憲政的形式,仍然用高薪厚祿養士,我們譏諷他們有些是「賣手的」,在法案需要通過的時候舉手表決,有人是「賣嘴的」,在審議法案的時候發言支持,有些人是「賣屁股的」,按時坐在座位上湊足法定人數。這些話都是雜文腔調,博得滿堂采聲,我深感懺悔。
我對文學特別關心,在這方面造了許多口業。50年代,教育部設置了台灣第一家文學獎,開始兩屆的得獎人都是從文化界「淡出」的老師宿儒,我說,這樣的文學獎何必要辦,不如每年給李白、杜甫燒一些冥紙算了。我說台灣有人居間為政府拉攏作家,可稱為「文學掮客」,有老年年長的女作家指東畫西,喜怒無常,可稱為「文學婆婆」,年輕女作家搬弄口舌是非,可稱為「文學小姑」;某人有作家和官員兩種身分,以文學伺候政府,又以官員身分君臨作家,我稱之為文學太監,有人專賣赤裸裸的性愛小說,借色相宣傳造勢,我稱之為「文學老鴇」。諸如此類,口不擇言,罪孽深重,我深深懺悔。
「寫作是癢、是癮、是朝思暮想」
問:鼎公出版著作逾40種,文類甚多,散文、評論,乃至小說無不涵蓋,「人生三書」及「回憶四書」俱為代表。您被譽為「一代中國人的眼睛」。張曉風女士特別提及鼎公所著「活到老,真好」,鼎公自是經過顛沛、流離、故鄉他鄉,透過作家之眼為時代見證,更留下豐美作品。鼎公60多年筆耕不輟,真的沒有經歷過所謂作家的瓶頸嗎?
王鼎鈞:不瞞您說,最初,我是拿寫作當做一門手藝來學習的。寫作是由「內在的構意」到「外在的構詞」,需要使用一種工具,就是語言文字,如何使用工具要經過學習,「辭達而已矣」,我的了解就是你完全掌握這種工具了,完全發揮工具的性能了,把「構意」和「構詞」之間的高牆拆除了,我在學習中愛上了咱們的文字。
中國文字是那麼可愛,字形可愛,字音可愛,字義可愛。冩作是文字的排列組合,中國字號稱方塊字,使用起來靈活方便,字靠著字、字連著字、字疊著字,愛得你要死。每個字是一個精靈,一道符咒,排列組合的變化無窮無儘,使你上癮,使你成癖,使你貪得無厭,你把心一橫「我就這樣了此一生罷!」如此這般,做成一個貫徹始終的作家。
前賢說每個方塊字像一塊磚,可以築成宮殿,作家像一個建築師;我說每一個方塊字像一幅圖畫,可以連成大地山河,作家像一個畫家或者電影導演。方塊字除了一字一形,還有一字一音,這一個字像一個音符,作家寫作的時候像一個音樂家,他排列聲音。中國字有四聲,有輕聲變調兒化韻,聲音有輕重長短高低強弱,變化也是不可勝計。作家使字音彰顯字義,字義強化字音,兩者相得益彰,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內心自有一種祕密的甘甜。「甘」是美感,「甜」是快感,所謂得失寸心知,就是暗自回味這種甘甜,甜到心裡,甜到夢裡,你樂不思蜀,樂此不疲,這才做成了一個作家。
我常常勸寫文章的朋友,文章不能逢年過節寫一篇,不能兒娶女嫁寫一篇,不能等到日食月食寫一篇。寫作不是你長周末去釣了一條魚,不是百貨公司大減價去買了個皮包,寫作是你兼了個差,天天要簽到值班,寫作是你養了個寵物,隨時想抱一抱,摸一下,看一眼,為了它早回家,晚睡覺。寫作是一種癢,手癢,心癢,寫作是一種癮,就像菸癮酒癮。寫作是朝思暮想,千回百轉,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以前只知憫人 不知為何悲天」
問:您曾說,60年代後期,70年代初期,您決心以文學立命,設法「一步步使職業與文學脫鉤」,何以下這樣的決心,您又是怎麼做到「脫鉤」的?也有許多年輕人,有這樣的轉型期許,您對他們的建議是?
王鼎鈞:我的一位老師說過,文學並非專門的學問。我的理解,文學作品有自己的生命,萬物皆備於我,六經皆我注腳,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依據這個了解,我把作家分成三大類,有一黨的作家,有一國的作家,有人類的作家。作家可以黨同伐異,各為其主。作家也可以站在全國人的立場上表現人生、批判人生,超越黨派,超越地域,超越階級,當然超越自已的利害禍福。這樣的作品仍然很難成為全世界共有共享的文化財產,更上層樓是「人類的作家,居高臨下。悲天憫人。我以前只知道憫人。同情所有的人,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悲天?後來才曉得,這個悲是同情,不是悲哀,同情老天爺啊,為什麼要同情老天爺?有很多事情,老天爺也不願意它發生,但是老天爺也沒辦法啊。這個境界叫做悲天。
我的宗教信仰是基督教,基督教沒有悲天,基督教的上帝不需要任何人幫忙和同情。你說你同情上帝,對上帝是一種侮辱。但是我後來還受佛教影響,佛教對於作家有幫助,佛教裡頭有悲天,佛不願意發生的事情照樣發生,祂並不能夠使那些事情不發生。這個時候佛是很痛苦的。
人類的作家最後要有這個境界,在他的心目中眾生平等,世人都是上帝的兒女。他把作品經營成高級象徵,不管讀者的國籍、種族、信仰,作品對他都有意義。眾人的痛苦就是他的痛苦,每一個人的痛苦也是眾生全體的痛苦,讀者一旦進入這樣的作品,也就進入了共同的人性,營造共同的諒解。
所謂與職業脫鉤,意思是不再把文學當作使用工具的技能,不是指作家轉業。我年輕的時候夢見在稿紙上畫鈔票,一面畫一面擔心有人看出來是偽鈔。我要做另一種夢,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夢?我還沒有做過。至於轉業,每個人都有他嬰兒時代的鞋子,少年是詩人,青年是革命家,中年是商人。另有高就當然很好,我不勸人和我一樣。
「故鄉是我初戀 紐約是我婚姻」
問:您的作品言淺意深,經常飽涵豐富的各種知識與常識,更多寓言式故事信手拈來。近日讀《四手聯彈》,更發現您對時下資訊掌握亦相當快速,例如不過數年前的電視劇《與惡的距離》也出現在您的分析之中。請您分享身為作家對於知識、常識、資訊收集,乃至想像力與理想化是如何編織運作,及其所扮演的角色。另外,您曾論及紙媒與網路的未來,對紙本仍樂觀嗎?
王鼎鈞:這些年我不斷公開我的寫作經驗,出了好幾本書,自己寫不好,希望別人能寫好。答覆剛才這個問題,千言萬語難盡,長話短說,也可以總而言之,無他,寫作不能只是知識,必須是行為。當年某大學請馬可吐溫演講,題目是「怎樣寫小說」,憑他的盛名號召,滿堂座無虛席,他登上講台,拋出一個問題:你們是不是都想寫小說?台下一齊舉手,他再問一句:「你們不趕快回家寫小說,坐在這裡幹甚麼?」
這一點意思,我為中學生的作文寫過一首歌:作文真痛快 心裡的話寫出來/是鳥就要叫 是花就要開/我叫得比你響 我開得比你快/來來來 中學生好自在/小文豪大天才/一竅通了百竅開/條條大路通作文/我的祕訣你不用猜
關於「論及紙媒與網路的未來」我未說過對紙媒充滿樂觀,但我說過紙媒不會「消滅」,文化有更新的機能,也有儲存的機能,某種藝術形式一經成立,永遠存在,人造纖維並未消滅蠶絲,織布機並未消滅刺繡,塑膠並未消滅瓷器,電影並未消滅舞台劇。家家戶戶「鴛鴦繡就憑君看」的盛況不再,刺繡從商品成為藝品,仍然存在。我能說的只有這麼一點點。

問:前面提及顛沛流離,您自中國大陸到台灣再到紐約的經過,自是兩岸關係一段不堪回首的時代縮影,鼎公自身也曾身涉國共矛盾之中,在作家張大春新近演講幫大家回顧了這段不可思議的經過。張大春以「文心」形容鼎公的謙沖,似是以文學昇華;但他的結論是國家辜負了您,甚為沉重。您自己如何看待這段人生與歷史?
王鼎鈞:1931年,九一八事變發生,我七歲,開始有國家觀念。我受的教育是國家多難,這一代人要救國,救國需要犧牲,個人利益與國家利益衝突。戰爭來了,我經過對日抗戰、國共內戰,戰爭是反淘汰,我苟全性命,萬劫歸來,倘若加減乘除,其中總有對不起國家的地方。國家並不欠我什麼。說到這裡,我的大白話不夠用了,借用文言,「去臣無怨詞,憂讒畏譏」。
我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對不同的訪問者說過,我這一生混到三個國,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還有一個美利堅合眾國。人生在世不能沒有國家,但是最好只有一個國家,國家多了可能是一種折磨。我的問題是有三個國,沒有家,四海飄流,處處非家處處家,用台語來形容,我這樣的入「只有路,沒有屋。」我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對不同的訪問者說過,中國生我,台灣養我,美國用我。故鄉是我的初戀,刻骨銘心,紐約是我的婚姻,侯門一入深似海。
我這一生只好稀里胡塗,不求甚解,但是下一代呢?我不止一次告訴孩子們,你們是法律上的美國人,血統上和文化上的中國人,要融入美國主流社會,但是保持中國的特色。愛中國,效忠美國,葉落未必歸根,風媒水媒,分散也是繁殖。這也算是「極無可如何之遇」了,除此之外還能怎樣呢?

「看見世報轉型 增進族群和諧」
問:亦不免俗請問您的養生之道,以及您的創作習慣,有無特殊環境。據稱,您也是個夜貓子。
王鼎鈞:既然「個人利益和國家利益衝突」,養生就是自私,所以我們瞧不起延年益壽。運動?太可笑了,整天勞苦的還需要打太極拳?到了50年代,我們還認為膽固醇是一種心病,缺乏維他命是商品推銷的廣告。我那一代都在險境中生活,幸而世界日報有一大特色,天天推出C3健康版、D6橘世代、D2養生版,告訴我們怎樣吃飯、怎樣吃藥、怎樣吃菜、怎樣睡眠,我才知道過去都做錯了,魔鬼藏在細節裡,世界日報教育了我、保護了我。養生之道也是千言萬語,總而言之看世界日報。
問:您在1978年來到美國以後就與世界日報有非常多的聯繫,也有許多文章都發表在聯合報及世界日報之上,世界日報明年也將迎接50周年。您對世界日報有著什麽樣的勉勵與期許?
王鼎鈞:我從1978年來到美國,就到世界日報來報到、拜訪各位,也得到了許多的照顧,也可以說,我是先知道紐約有個世界日報,我才敢來。我也看見世界周刊的創辦,世界周刊包容量大,更配合移民的需要,指導我們在美國的生活。因為我們來美國也很需要出去學習,所以非常感謝。
我也看見世界日報的轉型,從台灣的子報變成國際性的大報。紙上涵蓋了兩岸讀者關心的內容,這一點不容易,不著痕跡,在無形之中潛移默化。一開始,我還記得有部分讀者不能接受,比如說在加州舉行的奧林匹克 (編按:1984年洛杉磯奧運),大陸的選手李寧得了金牌,世界日報頭題報導,我們很贊成,但是有少數讀者不贊成這樣做。但是時間久了,他們也都接受了世界日報的包容量,潛移默化增進族群的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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