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王鼎鈞「談理想化」一一「虛構的」可以理想化 「非虛構的」不可以

什麼是理想化？

你的數學考了99分，你的爸爸說：「如果能再多考一分就更好！」

某先生愛吃豆瓣魚，吃來吃去總有遺憾，他對朋友說：「做豆瓣魚要用松江鱸魚、四川辣椒、山東大蒜、鎮江醋。」

文學創作也有它的「理想化」，例如描述處境危險，「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四個要素齊全。也許這樣還不算「理想」，馬雖然瞎了，走近池旁能聞出水氣，自動止步，這匹馬還得喪失了嗅覺。再加盲人性情急躁，馬上加鞭，速度很快。如此這般將安全性完全排除，那才是最「理想」的危險。

中國農曆把全年分成24個節氣，其中一個叫白露，宣告夏季過完，秋天到了。當年遭逢安史之亂的杜甫在這天夜晚作了一首詩，述說他的孤獨：

戌鼓斷人行，（路上沒有行人，只聽見軍隊的鼓聲。)

邊秋一雁聲。（天上傳來一隻雁的叫聲，這是一隻失群的孤雁，成行的雁陣是嚴肅而沉默的。）

露從今夜白，（沒有人跡）

月是故鄉明。（沒有鄉親）

有弟皆分散，（同胞手足都不能相見）

無家問死生。（妻離子散不能共同生活）

寄書長不達，（不能通信）

況乃未休兵。（只有戰爭）

這首詩，杜工部用「理想化」的手法寫人在亂世的孤獨，而且人人孤獨，家家孤獨，大唐王朝也孤獨。文學家所說的理想化是造成某種藝術效果，阿Q也是一個理想化的人物，並非要求人品修養十全十美，與道德家的理想化有分別。

曹文軒先生有一篇散文，題目是〈孤獨之旅〉，他寫一個名叫杜小康的孩子失學，跟父親去放鴨，湖泊把他和學校隔開，回頭看不見房屋人家，只見天空和水面。專業養鴨不是一隻一隻的養，而是幾百隻鴨一群一群的養，他有那麼多鴨子陪著啊，不然，鴨群是異類，圍繞他，貼近他，擠走了他的玩伴。他和鴨群進入蘆蕩，廣大一片，如萬重大山，縮小了他的天地。這還不夠，到了夜間，無星無月，父親連一句話也不說，黑暗像一把刀給他雕像，一身之外的餘物割除淨盡，只有螢火蟲飛過時可以隱約看見水鳥，至矣盡矣，無以復加矣，還是不夠，雷雨交加，爺兒倆分頭在雷雨中尋找失散的鴨子，這孩子在蘆蕩中失了方向，沒有鴨子，沒有父親，只有水，沒有路，這才陷入孤獨的絕境。這種剝洋蔥式的手法，也是理想化。

我從「澎湃網」上讀到楊焄先生的〈《賣火柴的小女孩》在中國〉，急忙介紹給你看。《賣火柴的小女孩》，安徒生的經典名作，你一定讀過。楊先生告訴我們，1919年，周作人先生把這個故事譯成中文，「在遙遠的中國大受推崇，相繼出現過數十種譯本，並被選入各類教材和讀本。」楊焄先生選擇了一些重要的譯本，指出它們之間誰比誰少了什麼，誰比誰多了什麼。譯文為什麼有出入呢，那大半是譯者認為添上幾個字，或刪掉一句話，可以更動人。也就是說，不同的譯者，對原來的文稿，加上了自己的理想化，楊焄先生的長篇著述，為我們保存了許多理想化的教材。

安徒生創造了一個《賣火柴的小女孩》，讓她在街頭凍餓而死，讓豐衣足食的人們從麻木和偽善中醒覺，他需要冬天，需要夜晚，需要下雪。既然天氣這樣壞，小女孩為什麼還要出來賣火柴呢？因為火柴沒有賣掉，回家會受父親毒打，不敢回家，而且房頂裂縫，家裡和外面一樣寒冷。她的母親呢？母親去世了，祖母也早已去世了！安徒生自己先有他的理想化。

這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凍死之前是什麼模樣呢？她光頭，我的理解是沒戴帽子，在中國北方生活過的人都知道，頭部的保暖非常重要，「圓顱」看來很小，若是把它變成平面，面積很大，人體的溫度有三分之一從頭部散發，頭寒則全身皆寒。還有，兩隻腳的保溫也很重要，地面滴水成冰，滿街奔走的人足熱則全身皆熱，可是她沒有鞋子，穿著母親遺留的拖鞋上街，一隻拖鞋在躲避馬車的時候脫落，被另外一個流浪街頭的孩子搶去，有一個譯者認為這樣還不夠，說她兩隻鞋子都失去了，還有一個譯者再加一句：「她弄丟了鞋子以後飢寒難耐，不得不在地上爬行。」這就是譯者的理想化了。

小女孩死在什麼地方呢？依周作人先生的譯文，她死在兩排房屋夾成的牆角，牆角可以避風，但是，風沒有出路，在牆角迴蕩，躲在牆角更冷，牆角是「死地」，反而成了小女孩惟一的選擇。詩人曾卓說她「蜷縮在高樓的牆角」，高樓之下比平房門外更有壓力。這時是新年的前夜，中文譯為除夕，小女孩在幻覺中憧憬爐火燒鵝，家家戶戶團圓過年，都圍著這樣一張餐桌，惟獨小女孩沒有。小女孩的視覺或幻覺中還出現了聖誕樹，我曾讀到一個譯本，乾脆說這一天是聖誕前夜，西方人這一天最寵孩子，連北極老翁都要坐著雪橇趕來給孩子送禮，怎麼馬車也不給她讓路，住戶也不給這個小女孩一杯熱咖啡，若說批判那個社會的麻木自私，這個故事發生在聖誕前夜更「理想」。

山窮水盡，怎樣發展下去呢？別忘了她還有火柴，一路行來，有譯本說她用圍巾包著火柴，有譯本說她用裙子兜起火柴，腿和脖子可以凍僵，火柴不可以潮濕。凍死之前，火柴對她已經沒有用處，對安徒生卻有大用，只見那小女孩拿起一根火柴擦一下，火柴給他一點光、一點熱，給他幻象，她覺得有了一根蠟燭。再擦一根火柴，她覺得身旁有一個火爐。再擦一根火柴，她進入一個明亮的房間，餐桌上擺滿了年菜。再擦一根火柴，祖母來了，給她溫暖的擁抱。她使許多根火柴同時燃燒，留住她的祖母，可是火柴終於用盡，她也斷氣了。她的遺容兩頰緋紅，口邊帶著笑容。

《賣火柴的小女孩》有許多中文譯本，楊焄特別推介葉君健先生，葉譯全文大約1700字，擦火柴占了800字，安徒生對最無用的火柴作了最大的利用，高潮起伏，把小女孩生前缺憾一一補足，最後對遺容還作了殯儀館式的化妝，他希望悲慘的死亡進入兒童心靈的深處，對兒童人格的發展產生良好的影響。

楊焄先生告訴我們，詩人鍾望陽另有他的理想，他使小女孩死後成為雪人，雪人體積高大，冰清玉潔，而且端坐不動，他需要這樣的意象。戲劇家包蕾也另有他的理想，他使小女孩死前僅有三根火柴可用，小女孩的幻象都要在舞台上表演出來，每一根火柴造成一次高潮，三次夠了，他需要這樣的結構。

唉，理想化，一言難盡啊！有一位網路上當紅的作家到巴黎旅行，在旅館撿到一個中國小學生的寒假作業簿，內頁一片空白。小學生的課外作業太多了，每天有老師規定的練習題，每星期有「補習提高班」交代的功課，每月都有家長從外面弄來的試卷，每學期總有英語比賽、書法比賽或鋼琴比賽，時間有限，作業無窮，以致這個小朋友跟著爸爸媽媽出國旅遊，還帶著他的寒假作業簿，準備在旅途中偷空兒寫寫畫畫。他又怎麼會把空白的作業簿丟在旅館裡？心理學家說過，人往往遺失他不喜歡的東西，你忘記把雨傘帶回家，可能是因為你不喜歡那把傘，他找不到他的眼鏡，可能是因為他想換一副眼鏡，小學生離開巴黎的時候忘記帶著寒假作業簿，是因為作業壓力太大，想喘口氣兒。

這位網紅作家大受感動，他要替那個小朋友完成寒假作業，提起筆來便寫，由晚上寫到第二天早晨。旅行結束，回到原居住地，他找到那個小學生，寒假作業簿歸還原主。他在網站上發表始末經過，千萬粉絲點讚，引起轟動的效應。有人指出他寫的不完全符合事實，予以嚴厲的批評。他寫得很好啊！這是理想化啊！我得趁此機會趕緊說明，圖書館把文學作品分成兩大類，一類是「虛構的」，可以理想化，一類是「非虛構的」，不可以理想化。「歷史是個小姑娘，任人打扮」，這句話是不以為然，「小說是個小姑娘，任人打扮」，句法一樣，意思完全不同。安徒生寫新年前夜賣火柴的女孩，可以理想化，你我寫楊惠敏游過黃埔江到四行倉庫支援八百壯士，不可以理想化。前人的爭執，後人的老師，我們受益了。（轉載自「文訊」雜誌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