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與不說,都有靈犀
我在三十一歲那年,從一家穩定的機構跳槽到了一家高科技公司。那個年代網際網路行業風起雲湧,多少人夢想著一夜暴富,我也不知天高地厚做起了美夢,因為跳槽的新公司承諾給員工股票。
新老闆看上去溫和慈祥,幹滿三個月的就給我轉正,我合同沒看明白就匆匆簽了字。進了公司後,我跟同事露娜(Luna)一見如故,常一起共用午餐。
露娜身材微胖,灰藍的眼睛,過肩的小捲髮,熱情爽真。她直言告訴我,她和我一樣,進公司簽的自由職業(Free-lancer) 協議。說明白一點,公司想省錢,轉正之前的三個月不幫你繳醫療費和政府的失業金。每個月工資拿在手上,胖乎乎的好可愛,因為什麼都沒扣,但是一半的錢你動不得,年底得乖乖上稅。
三個月一眨眼就過了,可以不計較,不過這老闆也太鐵公雞了,省錢的招數五花八門,我除了幹好本職工作,還要打掃辦公室。老闆為了省開銷,已經辭退了清潔工,每個員工輪流做清潔,比如這個月我管吸塵,下個月你倒垃圾,時不時還要打掃衛生間。我當時聽得目瞪口呆,我曾在中餐館打過工,但是真的沒有掃過廁所。
露娜告訴我,公司在矽谷有合作項目,銷售員工定期飛加州,出差住酒店,報銷費用高,老闆心疼得像摘了心肝。後來在矽谷租了套破公寓,兩室一廳,凡是出差的,無論是一男一女,二男一女,全都往破公寓送,鬧出了系列破壞婚姻家庭的惡果,老闆才不管。
加班是家常便飯,我記得有個大客戶在歐洲,因為時差,電話會議便定在凌晨四點。露娜當時在那個歐洲項目裡,她不想太奔波,下班後便在辦公室打地鋪,瞇眼三個小時,便起床開會。由於壓力過大,許多同事都喊頭疼,秘書常給員工發Tylenol 止痛片。露娜那年二十七歲,已經出現了頭昏眼花的症狀。
我後悔跳槽,但是回頭吃草的路已斷。露娜對我說,你畢竟還有先生,可以辭職回家,她不行,她要還車貸和學生貸款,每個月的信用卡也是一堆債。她時常回憶跟祖母在一起的童年,無憂無慮的幸福時光。祖母住在喬治亞的一個山上小鎮,整個小鎮都被 Muscadine野葡萄覆蓋,小鎮的人因為常年吃 Muscadine,多數人的壽命超過了九十歲。
公司辦公樓附近有條小溪,溪水兩岸的林子裡蔓延著葉肥藤壯的野葡萄。到了九月,野葡萄熟了,黃的紫的果子飽滿,我和露娜在下班後,偶爾會去溪邊的林子採野葡萄。她告訴我,她奶奶會採野葡萄做果醬和葡萄酒,等到了感恩節,便用果醬和葡萄酒做蛋糕。她還說,她真想辭職回到喬治亞鄉下,過安靜悠閒的鄉居生活,但是成年人有責任,必須背上包袱前行。正聊著,我看見遠處升起了滾滾濃煙,像黑龍一般在天空張牙舞爪。我驚慌問露娜,是不是失火了?露娜淡定搖頭道,不是,是殯儀館在焚燒屍體。她知道,因為她有個朋友在裡面工作。我看見濃煙化成了青煙,漸漸消融在漫天的彩雲間,感嘆人來人去,煙消雲散。露娜點頭說,生命如此短暫,最後你我都會變成一道煙。
露娜的理想是多掙幾年錢,然後回學校讀個音樂教育,畢業後當音樂老師。因為常年加班,露娜的生物鐘亂了,作息跟常人無法踩到同個節奏點,她後來申請了夜間上班,晚上八點到公司,凌晨四、五點離開。公司的好幾個程式設計師都喜歡日夜顛倒的工作方式。老闆無所謂,只要你能完成任務,才不管你是貓頭鷹還是麻雀。
露娜告訴我,她喜歡深夜上班,四周寂靜無聲,沒有誰打擾她。我問她,如果那層樓裡就你一個人,你不怕鬼嗎?露娜笑道,她祖母告訴過她,鬼不可怕,人才可怕。某個深夜兩點,她聽見樓上傳來詭異的彈珠落地的聲音,還有女人唱歌的聲音,歌聲有幾分瘮人。她知道有同事樓上在加班,但同事是男的,莫非同事帶了女友?那女友的歌聲又是那般陰森嚇人。她想上樓看個究竟,上樓扭亮了燈,空曠的房間什麼都沒有。
我聽得毛骨悚然,露娜倒不以為然,她不怕鬼,怕工作沒完成,如果鬼能幫她完成項目,就算青面獠牙,滿臉蟲子,她也不會害怕。
幹活累了,露娜會站在窗前,看夜色瀰漫的世界,那畫面怪誕詭異,畫中有兩三個人,東張西望的,撬門進了一家餐館,然後搬出幾個箱子,那鬼鬼祟祟的樣子一看就是賊。馬路上跑著一輛車,開得搖搖晃晃,司機肯定喝多了,撞歪了路邊的車,那酒鬼從車上下來,唱著歌,開始脫衣服,脫一件,朝天上扔一件,不知是痛苦還是快樂。還有一個深夜,她看見兩部車,一前一後,停在一棵橡樹下,一男一女從車上出來,緊緊抱在一起,是偷情的已婚男女?還是讀高中的少男少女,趁半夜家長睡死了跑出來幽會?露娜不知道。她更不知道她的這些經歷,後來被我添油加醋寫進了小說。
寒意很快瀰漫在公司裡。公司遭遇市場危機,效益下滑。我在一周之內發現好幾個熟面孔消失了,當我被炒魷魚的時候,才知道露娜只比我提前了五、六天,因為她在深夜工作,我們不易相見。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一家中餐館,那時快到農曆春節了,我請她喝早茶。記憶裡她喜歡吃奶黃包和蝦餃,不想碰鳳爪和皮蛋粥。談及被炒,她悲傷而憤怒,那日她凌晨四點結束工作,一走出辦公室,人事部經理便站在外面,說有重要的事和她商量。有什麼好商量的?從今天起不要來上班了。理由呢?她上次完成的項目客戶不滿意,目前公司遭遇了困境,只能這樣了。她當時的反應是拿一把鐵錘把電腦砸了,讓裡面的數據統統消失。她問我被炒時那一瞬間的反應,我說就像在黑夜裡被人打了一棍。露娜說,對,之前沒有一點預警,被人打了一棍,還責怪是你犯的錯。我們同船共浪過,感同身受彼此的悲痛和鬱悶。
二十多個春秋遠去,我和露娜消失在歲月的煙雨裡,從此再也沒有見面。很多年後,我加入了當地的藝術俱樂部,俱樂部在城內有多處展點,我有次去參加巡展活動,驚奇地發現了我和露娜曾經工作的地方,公司的舊樓早拆了,替而代之的是一棟時尚典雅的新大樓。小溪還在,嘩啦啦流過花木扶疏的公園,公園是新建的,曾經的野葡萄林子消失了。我站在公園的橡樹下發呆,風吹樹搖,恍然之間又看見了野葡萄林,露娜在林中對我招手。我們曾一起見證過生命的煙火消失在天空。
如果見面了,我該對她說些什麼?二十多年的世間沉浮,悲歡與酸甜,說與不說,我們都懂,都有靈犀。(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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