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的養女

我從來沒有見過生母,始終是一件令我遺憾的事,但我是一個幸運的養女。我的養父母沒受過正規教育,但是他們心地善良,好心收養了我,用他們的方式愛我,對我不求回報,是我一生最感恩的人。
上小學前,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是養女,因為養父母對我疼愛有加,既沒打過我也沒罵過我。我的生活和村上其他孩子沒兩樣,成天就是快樂度過。印象中,六歲前我唯一的抱怨是爸媽比玩伴的父母都老,而且哥哥和我差了五歲,不怎麼陪我玩。
從小養父母和鄰居的叔叔阿姨們總誇我聰明,所以養父很驕傲地在我不滿六歲時,就提前送我上了小學(我的生日在十二月底)。當時跟我一起上小學的人,還有一個大我三個月的女孩和一個大我六個月的男孩,我們三人玩得像兄妹般和樂。
但一般人可能難以想像,吃醋這種事在小學生之間也會頻繁發生。記得有一次,我覺得被他們冷落了,就賭氣地坐在馬路中央,嚇得他們立刻向我道歉,趕緊把我從馬路中間拉起來。我們三人一起同班到小學畢業,堪稱是「青梅竹馬」的玩伴。
我漸漸長大懂事後,每次和同伴吵完架,總是聽到有小朋友唱著「羊有媽,人有媽,就是金鳳沒有媽。」聽多了這首兒歌,我開始對自己的身世起疑。
我們的眷村位於偏僻的山腳下,離高雄鳳山到仁武的客運車道還有二十多分鐘的步行距離。養父和村上的叔伯們大多是身高力壯的軍人,他們看管著「彈藥庫」,為前線金門、馬祖提供保家衞國的彈藥。在這三面環山一面繞河的眷村,生活簡單而有規律。每天早晨父親吃完母親準備的早餐,走路到軍區上班,中午回家吃了午餐,小睡片刻再回去工作,傍晚則準時回家享用晚餐。這樣的生活日復一日,那時大家都覺得只要三餐溫飽,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記得七、八歲時,有天養父午睡,我怕他著涼,就小心翼翼地給他蓋了毯子。這麼一件小事卻換來父親逢人便說:「我家金鳳是個好孩子,她怕我著涼,會為我蓋毯子呢!」就是父親這分特別在意我對他好、逢人便誇的心態,更讓我對自己的身世起疑。
我真正確定自己是養女是在八歲時,有天戶政事務所又來查戶口。那年我用了「隔牆有耳」的方法,偷聽到戶政人員和養父母的談話,確定了我是被收養而不是親生的。
我已不大記得自己當時的心情,好像很坦然,既沒哭也沒鬧,後來是隔壁鄰居姐姐大概說了一點她知道的事。我是因為生母去世,兩個多月大時,在一個下雨天被送來收養的。當時村上正放映林黛主演的電影「金鳳」,所以我的養父就為我取名「馬金鳳」。
自從確定自己是被收養的,我對養父母更是心存感激,是他們給了我一個家,才免去我可能被送去孤兒院的命運。後來我陸續得知,我生父和養父母在收養這件事上,是極為慎重的,他們之間簽了約定,在我十歲前,生父可以來養父母家作客並看我,但十歲以後就不能再見面了。
我想他們這個約定一方面是保護我,另一方面也是保護我的養父母吧!我相信在我十歲前,如果養父母對我不好,我的生父恐怕會毀約把我帶走。我相信養父母以為我十歲前懵懂無知,不會知道生父是誰,他們哪會想到我八歲時,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謎。
由於我的收養經過生父和養父母的慎重考慮、並簽了契約,所以我說「我是幸運的養女,我不是油菜籽,而是油菜花。」因為油菜籽是隨風飄散,落到哪兒就長在哪兒;而油菜花是精心培養的,且金黃燦爛。油菜花的花語是加油、鼓勵、無私、奉獻,正與養父母對我的愛與照顧相符合。
我的養父 不冷血的小氣財神
我的養父馬青山是河南開封人,他人如其名,高大英俊,穩重如青山。養父有著河南人的特點,敢走天下,簡單樸實,樂於助人,並愛聽也愛唱豫劇。聽養父說,他很早就離開疼愛他的母親,離鄉背井加入部隊抗日去了,他從未提過他和我養母(貴州人)是怎麼相識結婚的;我想他倆應該也是抗戰時國軍駐守四川,而成就一對「南北配」的患難鴛鴦吧!
自我有記憶起,養父母的年紀就比村上鄰居的叔叔阿姨大得多,在撤離中國大陸前,他們已經收養了我的養兄(一九四七年生),一九五三年他們又收養了才三個月大的我。
我的養父自奉甚儉,一分一毫都務求花在刀口上,但對我養母、養兄和我卻不吝嗇,只要我們開口,他就毫不猶豫地拿出辛苦攢下來的錢為我們排憂解難。就因為他的節省和不亂花錢,村上的鄰居們都覺得他是個小氣的人,但在我心中他卻是一個「不冷血的小氣財神」。
我上小學的時候,養父就退役了。退下來後他幾次試著創業,像是在家後院蓋了小屋養鳥,或是試著生產鵪鶉蛋,但都以失敗收場。我上初、高中的時候,養父在高雄市立女中斜對面的「民眾醫院」幫人看管腳踏車賺錢。身高一米八的他就在醫院走廊一角,一個長方型活動屋做為安身之地。我已不記得那時看一輛腳踏車是收五毛或一塊,只知道養父經常為了賺這一點小錢,要受不少客人的氣。
養父每兩周才回家一次,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可以從高雄市一路騎腳踏車回到仁武的考潭村,我深深佩服他的毅力和愛家的誠意。每次他從高雄市回來,總會為我買兩個紅蘋果和幾個香噴噴的蔥油麵包,讓我一飽口福。
由於養父的節儉儲蓄,我們家是村上第一個買電視的,也是最早在屋旁和屋後加蓋房間。可是隨著養母愛打牌、總是輸錢欠債,養兄工作不定、創業總是失敗,摩托車則是一輛又一輛地更換,養父攢錢的褲袋裡,就像是有兩個漏錢的洞,入不敷出。當鄰居孩子長大後回饋母家、日子越過越好時,我們家則是每況愈下。
自從知道自己是被收養的,我就非不得已,絕不開口向養父要任何東西。正因為如此,初、高中時冬天我也是穿著學校的制服外套度過,沒有多添什麼禦寒衣物。不過年輕時候的這種生活,卻把我鍛鍊出不怕冷的體質,讓我受用一生。
養父說他只在河南老家念過幾天私塾,從軍後才自學成材。去年我返台辦理復籍,在戶政資料上看到養父的學歷居然是「河南高中畢業」,同時他在收養我時也只有三十七歲。很顯然聰明的養父在台灣第一次報戶口時,不但謊報了學歷,也報小了十來歲;怪不得只念過幾天私塾的他,可以做到陸軍中尉退役。
養父是一九九一年去世的,我從美國趕回時他已下葬,未能見到最後一面。他死前只知道我有兩個女兒,如果我的兒子早生幾年,他應該會更為我高興吧!
我的養母
出口成章又好客的貴州人
我的養母李素華是一個出口成章又好客的貴州人,她也人如其名,樸素中不失華麗。記憶中每次養母要到鳳山去看朋友時,她一定會先去美容院洗個頭、梳個漂亮的髻子,穿上為數不多的旗袍,配上一雙繡花鞋才出門。
從來沒聽養母說過她娘家有些什麼人,她的世界裡,至親就只有養父、養兄和我。此外,養母在一九四九年乘船撤退來台時,認了三、四個同船的貴州老鄉為乾兄弟姊妹,我也就多了幾位舅舅和姨媽;其中蒙舅舅和楊姨媽在我年少時,最常出入我們家。
養母沒讀過一天書,但是說起話來出口就是諺語成章,十分貼切,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受過不錯的教育呢!小時候的我可能時常想笑就笑,想哭就哭,養母看了就笑我是:「哭哭笑笑,王八撤尿。」當年在眷村,像我養母那個年紀的女性少有會騎腳踏車的,為了煮好吃的菜餚犒勞兩周返家一次休息的養父,養母會騎著腳踏車,到村外稍有距離的市場買鷄、鴨、魚肉為家裡添菜。
養母唯二的嗜好是打牌和抽菸,由於她的年紀比村上的叔叔阿姨都大了許多,眼睛和腦子都比不上那些年輕的牌友,所以是十打九輸。我念初中時,經常站在她身後看她打錯牌輸錢,讓我心急又恐慌。
由於養父會存錢,所以養母打牌輸錢,不愁沒人會借她錢讓她繼續玩,往往是賭債欠到一定數目,借錢的人就會告訴養父,而養父在和養母生一埸氣後,還是會把賭債全數還清。這樣欠了還,還了欠的規律循環,也沒讓養父母因此失和而鬧離婚,我想他們之間一定存在著外人不可知的感情吧!
儘管養母打牌輸錢欠債,也消除不了她熱情、好客的貴州人天性。我養母算是很會燒菜的人,記憶中,周末家裡經常有兩桌客人,除了貴州老鄉,就是彈藥庫裡一些周末無處可去的光棍軍人。
除了收養了我和養兄,養母還認了一個乾兒子,是隨軍來台的孤兒。但我自始自終沒喊過他一聲乾哥哥,因為我覺得他流氓氣太重,且目露兇光。養母從來沒對我這種不友善的行為說過一句話,她還是把他當兒子般對待,想來養母真是一個內心善良的人。
說起養母會騎腳踏車這事,我三、四歲時最怕她帶我出門;因為她會騎車卻不會煞車,每到紅綠燈前十之八九會撞上別人,並與人發生爭執。至於坐在腳踏車前桿上幼小的我,往往就是摔了下來。幸好我的皮膚不錯,小時候額頭上摔的許多包,都沒留下任何疤痕。
一九八八年我養母就因為騎車摔跤,跌斷了骨盆,臥床多日,因併發症而死。那年我因為工作沒能返台,是外子帶著大女兒回去,送了我母親最後一程。
我的養父母遵守了契約規定,在我十歲前讓生父來家裡看過我,我也依稀記得他的長相。我十歲生日時,養母請了四桌好友,烹煮了她拿手的貴州菜為我慶生。那天我的生父也來參加生日宴,送我一支當時還算名貴的「派克鋼筆」,我乖順地收下了鋼筆,但第二天就扔到垃圾桶。至今我都想不出自己為什麼那麼做,是生我生父的氣?還是為了讓養父母安心?無論是哪種原因,都已是前塵往事,無關緊要了。
由於養父母收養我時年紀已大,等我來美國念完電腦碩士出社會工作時,他們都未能享受到我奮鬥的成果,我想「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悲痛,是我一生最大的憾事吧!(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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