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的故事

牆上的老照片，是日本大正十四年，也是西元一九二五年拍的，照片中坐在中間的是阿公謝東發先生（見圖），他是豐原翁子分教場第一屆訓導主任。照片裡可以看到，那時台灣鄉下的小孩都是打赤腳上學。在那個日本殖民統治的時代裡，大部分豐原縣的鄉下人都是以務農為生，過著很清貧勤苦的日子。

因為爸爸經商，我們小時候是住在很多商店的建成區。那時在台北的我們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坐南下的火車，穿過十幾個山洞，享受火車上好吃的鐵路便當，去豐原的鄉下看獨居的阿公。

阿公的日本宿舍門前面，有一條清晰見底的小溪流，我們可以撈到蛤蜊。院子旁邊有棵特別酸甜的芒果樹，後院的菜園也有葡萄、絲瓜、番薯葉……，阿公就是靠著吃自家種的青菜，加上番薯蒸飯，清淡地過日子。當時在豐原開工廠的孝順叔叔嬸嬸，會常常帶來一些補充的肉食和生活用品。在台北的媽媽，也只能趁著暑假帶我們四個小孩回翁子陪陪阿公，煮營養的食物維持他的健康。

印象中的阿公是個會讀古文觀止、練習書法的孤僻老人。他會念念詩詞，或是唱首日文歌，偶爾也裝些怪表情，演演戲逗逗孫子們。

每次回鄉看他的第一天，他會很高興有我們的陪伴，等到一星期後，他就會有點受不了這些孫子的吵雜，破壞他的寧靜歲月，希望我們趕快回台北。

那時念國中的我，常常會背誦在日本宿舍牆上阿公抄的古詩：「人生曲曲彎彎水，世事重重叠叠山。古古今今多變故，貧貧富富有循環。將將就就隨時過，苦苦甜甜命一般。急急忙忙苦追求，寒寒暖暖度春秋。」

阿公的一生崎嶇曲折，雖然他是村中三位去台北念書的秀才之一，但是因為家境清寒，不能選擇念醫學、法律，只能選擇去台灣總督府國語學校，當時是台灣日治時期所設的綜合教育機構，也是現在台北教育大學的前身。

阿公畢業後，擔任第一任翁子分教場訓導主任，但是設立多年仍借用翁社公廟上課，沒有興建新校舍的計畫。阿公認為日人就讀的小學校舍環境優美，而台灣人僅能用公廟上課，曾多次爭取興建新校舍，因而觸怒了政府高官，遭到被開除的命運。鄉下居民們獲知消息後相當憤慨，集結在豐原街媽祖廟前抗議。經過多年抗爭，翁子分校一直到一九二八年才有磚造翁子國小校舍，阿公也回去翁子國小當了副校長。

他一生過著清貧節儉的生活，用微薄薪水養家活口。雖有二男六女，但是因家貧，三個女兒自願到鄰居家當養女。我的爸爸是長子，年輕時就去上海找工作謀生，大概可以算是第一代台商吧。他累積寶貴的經商經驗，後來回台北和友人合資，開了第一家軸承進口公司，提供台灣很多工廠的機器軸承。

阿公的小兒子也在豐原開了家塑膠鞋工廠，在地方上也是熱心公益的聞人。阿公逝世後，叔叔捐獻他微薄的撫卹金，建了一座石頭做的溜滑梯給翁子國小的小朋友們使用。

印象深刻的是，在阿公頭七的祭拜中，發生一件奇異的事情。那天他的六個女兒跪在靈堂前嚎啕大哭，不捨他的離去。我和姊姊跪在後排，突然二姑爆出了很大的笑聲，結果大家似乎傳染似地笑成一團，記憶中自己也笑得非常開心。後來問了主祭的尼姑，她說阿公是個很幽默的人，他不想子孫哭哭啼啼地送走他。

那時想起阿公抄錄的那首詩中所寫的「將將就就隨時過，苦苦甜甜命一般」，一輩子樂天知命的阿公雖然平凡，但是也對他的學生們、子女們做了最大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