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歲月之雪與火(上)
二○二四年冬天,紐約是暖冬,聖誕節卻被稱作「白色聖誕節」。作為曾經的北大荒人,我覺得太誇張,因為僅僅地上一層薄薄的積雪,連樹掛都沒有。樹掛,指大雪過後或次日,樹枝上掛滿了雪花、或雪融化而形成的冰花。樹掛與地上幾寸厚、或及膝的積雪交相輝映,冰天雪地,銀裝素裹,是北大荒冬日常景。那樣的聖誕,才是名副其實的「白色聖誕」。
北大荒人是不過聖誕洋節的。生活艱苦,又遇大雪,苦不堪言,沒有人能浪漫得起來。知青出門戴口罩以防凍臉,戴眼鏡的我,不一會兒眼鏡片就結了一層薄冰,成了瞎子,進屋則鏡片化水,又是一片模糊。如果不戴口罩,臉被凍白了,進屋得趕快用雪搓,否則凍傷毀容。
一九六九年,是我們黑龍江軍墾六團二十三連的上海、北京知青度過的第一個冬天,天氣異常寒冷。本來知青對連隊領導入冬前的要求,每人至少買一雙非常難看的棉膠鞋很不以為然;可是一到冬天,遍地是雪,無需解釋,我們就自然而然地明白了。棉膠鞋的膠底不會被雪水滲透,其他非膠底式樣的棉鞋都是樣子貨,會被雪水滲透,抗不了北大荒冰天雪地的寒冷。
可是領導們意料不到的是,我們知青還是被凍得夠嗆。那年冬天煤不足,連隊雖然蓋起了足夠的瓦房,門窗密封,可是燒暖氣的煤不足。我們二十人一個寢室,睡的是地火龍--鋪板下面搭矮火牆;由於供煤不足,屋子燒不熱,因此屋內不僅毛巾結冰,而且每人腳後的牆上都結了冰,以致床鋪靠牆的墊被都與冰牆冰在了一起,大家像是住在冰屋中。處身這種悲慘境地,痛苦的知青們就更想家、想念父母了。
結果連裡的措施是合併寢室,把我們放在空鋪上的箱子都搬遷到麥場的倉庫裡,然後安排四十個人睡一屋,每鋪十人,擠得滿滿當當,躺下翻身都困難。好處是兩屋的煤放一屋燒,煤比之前多了一倍。不過,仍舊不能解決問題,無需檢測,一看就清楚:人在屋裡,開口說話,哈出的是白氣。
這種日子沒法過了。團部很快下了命令,要求各連隊想方設法,保證知青冬天取暖。於是我們連不再派農工班扛著鎬頭,在牛、羊、馬圈附近冰凍的地塊上又砍又刨地去積肥了,農工排全體進山去砍樹。
南山離連隊徒步半個小時左右的路程,以班為單位,帶著斧子鋸子進山。我們就搖身一變成了伐木工,每天上下午各進山一次,砍下的白樺樹,一路拖著回來。然後兵分兩路,一路把白樺樹給機務排、畜牧排、後勤排等不進山的寢室送去,另一路則一鼓作氣把樹砍斷,劈好碼好在宿舍門口。
每個寢室屋中央搭上一個燒煤的大鐵爐,大塊的劈柴則塞進地火龍中燒,屋裡頓時燒得暖洋洋,牆上的冰都化了。可是另一個矛盾又隨之出現:也是為了省煤的緣故,連裡專供開水、洗漱熱水的水房關門了。每屋得自己用大鐵爐燒水,但允許每屋每天安排一人值日,於是上海知青老莫成了幸運的值班員。
也奇怪,那時的人心竟然很「古」,排長派老莫值班,既沒人爭,也無人提出輪換制,所以整個冬天,老莫不但不必到冰天雪地中去「戰天鬥地」,而且清早可以比大家晚點起床。
一般老莫在早飯後,先整理室內衛生,然後去井裡打水,挑回屋裡,把每人的臉盆裝滿清水。下午開始燒開水,把屋裡所有的熱水瓶灌滿開水。差不多四點鐘左右,就開始按排隊順序,把盛滿清水的四十個臉盆挨個放到大鐵爐上燒,北方人稱「做水」 ,供下班人員洗漱用。水必得燒開,才足夠各人根據需要兌上冷水使用。
屋裡連煤帶柴地燒,不再挨凍;開水、熱水也基本解決,大家心情愉快多了,剩下就是排隊燒水的難題了。一屋四十人,最後一個排到燒水的人,往往很晚才得以洗漱完畢睡覺。有時爐子搗蛋,火勢總蔫巴巴的,則等到快半夜時才輪到,所以排隊成了關鍵。
剛開始時,大家出門上班前,很隨意地說聲下班回來燒水的順序。可是很快大家就嘗到了排末尾的苦頭,所以排隊順序就不再馬馬虎虎不講究了。大家先是起床時,你喊一我喊二地開始排隊,考驗的是反應程度,一聽有人叫號,馬上接著喊,准不會錯。排到最後幾號的,都無疑是反應遲鈍的人。
後來愈演愈烈,有人清晨沒到起床時間,竟然就開始叫號排隊了,並且馬上就有人響應,繼續往下喊號。沒人抗議喊號把大家吵醒,因此愈喊膽愈大,竟至於有人下半夜三、四點鐘睡得迷迷糊糊時,就叫:「今天做水我第一」、「我第二」、「我第三」……,真是考驗人的靈敏度,因為聽到喊聲,腦子混混沌沌的,無法分辨喊的是什麼,而必須馬上張嘴高聲喊下一個數,才能排上隊;而在夢中沒被喊醒的人,就活該排最後了。不管任何喊號形式、時間,都沒人埋怨,更不曾引發齟齬爭執,做水都嚴格按照叫號順序進行。我也曾經下半夜喊到過一次頭一號,下班後早早就得以洗漱完畢爬上上鋪,看地下芸芸眾生忙忙碌碌挨個排號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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