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進軍大西南(下)

抵達漢口後，文工團休整幾日，這難得的閒暇，讓我有機會跟同伴一起前往漢陽古琴台遊玩。站在這歷史悠久之地，四周靜謐如昔，彷彿聽見琴音裊裊，迴盪江岸之間。不禁想起司馬遷「報任安書」中寫下那句感人至深的話：「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伯牙彈琴遇子期，兩人「高山流水」之誼，越兩千多年時空，在我心中蕩起漣漪。

離開漢口，大部隊從武漢出發，步行前往重慶，全程兩千五百里。長路漫漫，上級在動員大會上鼓勵我們：「紅軍有個兩萬五，我們有個兩千五，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此時，前線戰事依然激烈，我們的任務，是跟在作戰部隊後方，一邊行軍，一邊進行宣傳演出，預計三個月抵達重慶。

行軍過湖南岳陽，文工團集體參觀岳陽樓。這座千年名樓巍然屹立於洞庭湖畔，俯瞰煙波浩渺，風光無限。我站在樓上，一字不錯，背誦范仲淹「岳陽樓記」，面對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流傳千古的對聯，心潮澎湃，激動難抑。

從岳陽到常德，需穿越茫茫洞庭湖。我們乘小火輪，船頭架起一挺機關槍，隨時準備應對險情，船突突地向湖心挺進。洞庭湖煙波浩渺，波濤洶湧，湖面寬闊無邊，足有百餘公里。我們在湖上行駛十多個小時，黃昏，抵達唐朝大詩人劉禹錫詩中所云「白雲盤裡一青螺」的君山。有作戰部隊士兵護衛，大家放心大膽在船艙唱歌、聊天，笑聲此起彼伏；一些女團員則安靜地坐在一旁打毛線，織毛衣。

我所在文工團四隊，團員多是二十上下花樣年華的青年，雖然部隊三令五申禁止戀愛，但青春的氣息卻如暗流一般，在船艙中悄然湧動。早在南京出發前，我便對女團員「三毛」暗生情愫，但不敢肯定她是否對我有意。那時的我，年輕靦腆，從未鼓起勇氣向她表白。

湖上行程中，三毛教我打毛線。這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學打毛線，笨拙的雙手在毛線間胡亂穿梭，繃得太緊卻織不出樣子。看著我的「傑作」，三毛笑得前仰後合，片刻間，將我兩小時的「成果」拆了個乾淨。我雖有些窘迫，卻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甜蜜與幸福。

穿過洞庭湖，部隊繼續向常德進軍，一路上，我們排練曲目，為沿途民眾演出。記得一次，我們演出歌劇「白毛女」，飾演喜兒的，是參軍前就已是演員的周致珍大姐，她精湛的表演深深打動了台下的觀眾。那天，廣場人山人海，近千觀眾擠在一起，音樂與掌聲交織一處，我在樂隊中吹笛子伴奏，全身心沉浸在美好的音樂中。

繼續行軍，抵達湘西一個名叫茶洞的地方。當時，社會傳言共產黨「共產共妻」，我們所經之地，家家關門閉戶，人去樓空。部隊進茶洞那天，見一幢院落寬大氣派，十分像樣，應該是當地大戶人家，我們便準備在此借宿。

進了大院，我伸手推開堂屋正門，眼前的景象讓我瞬間驚呆：一位老人懸梁自盡，垂掛屋子中央，毫無心理準備的我被嚇得手腳發軟，一身冷汗。大家七手八腳將老人放下，環顧四周，這座本應富庶的大院，如今家徒四壁，雞犬牲畜也早已轉移到深山老林，不見蹤影。這位老人，是不堪流離失所之苦，還是捨不得一輩子的家？

離開茶洞地界，眼前豁然出現一座巍峨陡峭的大山，如一堵巨牆橫亙眼前，攀爬三小時有餘，才氣喘吁吁抵達山頂，山那邊，便是四川秀山地界。大部隊沿著蜿蜒的公路，繼續向西南推進。

公路兩旁，戰爭痕跡隨處可見，竟有一具遺體，衣服被扒個精光，身體被汽車壓得扁平，橫躺馬路之上。時值隆冬，扁平、僵硬的遺體，人形清晰可見，那身上的衣服，大概是被當地窮苦農民扒去。馬路邊，同樣有衣服被扒得精光的遺體。一眾文工團員，絕大多數從未見過如此恐怖的場景，很多女團員，尤其是年輕小姑娘被嚇得緊閉雙眼，戰戰兢兢，不敢挪步。於是，全體團員手牽著手，繼續行軍。

文工團的年輕人，女生多，大部分生長於城市，從未經歷過這等艱苦，一路上步履緩慢，一天最多只能走二十來公里。為鼓舞士氣，團領導和文工團大哥們，沿途站在路邊土坡之上為我們即興表演，振作精神。

直到今天，我仍清晰記得，年過四十的劉季雲團長，站在土坡之上高唱京劇「空城計」、「斬馬稷」等名段時昂揚的神情。二十五歲的馬致遠大哥創作了許多快板唱段，其中一段，調侃隊裡比我小兩歲的團員栗永寧：「大將錦頭虎，背包賽豆腐（背包小）……」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樂隊指揮李航濤，則帶領我們一起高唱他創作的行軍進行曲。

長途跋涉，幾乎沒有時間洗衣服，更談不上洗澡，日復一日，所有人身上都長滿了虱子，我們戲謔地稱其為「革命蟲」。路上短暫的休息時刻，或是飯後的片刻閒暇，便成了大家「消滅虱子」的時間，有人甚至邊吃飯邊捉虱子。一天，愛搞笑的戰友陳年吃飯時，從襪子裡捉出整整二十九隻虱子，隨後用紙包好，得意洋洋拿給大家看。

行軍途中，也發生過令人痛心的事件。文工團老司務長張鴻祥因離隊上廁所，不幸失蹤，後來得知，他被當地土匪殺害。這個消息，如同寒冬中的冷風，瞬間讓整團陷入沉痛的氣氛。

為「革命」，我們跟著大部隊歷經千難萬險，最終走完了兩千五百里的漫長征程，於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到達重慶。謹以此文章，獻給我親愛的戰友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