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陝西(三)
他索性不拔了,坐在地上,剝下白菜葉子就吃。「喀擦擦」、「喀擦擦」,人餓了吃什麼都好吃。那白菜又水又甜,人餓極了,和馬、和牛、和豬、和羊,有什麼區別呢?逮住就吃,誰還管生的、熟的,顧不上白菜裡有蟲。那個晚上,我爺坐在白菜地裡吃到天亮,尿憋了撒,撒了再吃。吃到看管員來,吃了三棵白菜,每棵都有七、八斤。那個晚上,我爺吃飽了,吃得兩眼放光、吃得渾身舒暢、吃得比當年擁有百畝田地、一院大房、牲畜成群還滿足……他吃得站立不起來了……給吃飽撐著了。
「昨天老地主牛金斗偷白菜被逮住了,綁了,要鬥哩。」
「聽說他一晚上吃了十顆白菜,乍那麼瞎!」
一大早我大已經下地做活計去了,我媽在家看娃娃。我兄弟富貴下面還有一個小弟叫福祥,八歲,最小的妹子叫水花,剛過一歲。我和妹子水珠要去地裡拾柴火。路上聽見人們興奮地說,看管員把我爺逮住了,報告了大隊。大隊要來人開我爺的批鬥會,會場就在大食堂門口,就是我爺的老院子門口。我和水珠著急地趕緊去看,已經圍了一圈圈男女老少看熱鬧的人,都餓得前胸貼後胸,但抓個地主鬥鬥,也是能讓人看著快樂的事情。
我們擠進去,看管員已經把我爺綑綁在核桃樹上。他脫下鞋子,用鞋底猛扇我爺的臉,不斷朝他臉上吐唾沫,罵咧咧的。我爺嘴唇被扇裂了,還是牙床被扇破了,滿嘴都是血,滴答到胸前。胸前一片濕,又是血水,又是口水……我爺被打得吱哇叫喚,老臉恨不得藏到褲襠裡。
「打,給我往死裡打!打死老地主不算啥。」大隊來了兩個幹部,我們村上的小隊長牛根財也來了。如果按輩分,他要叫我爺伯哩,但被戴了地主帽子的人,連孫子都不如。
牛根財看有大隊幹部來,更來了勁頭,要著實地表現。他從食堂拿來兩棵白菜,用鐵絲穿起來,掛在我爺脖子上,指頭指著我爺鼻子罵:「牛金斗,你這個老地主,吃了豹子膽了,居然敢半夜偷人民公社的白菜。我說大半畝的白菜幾天就沒有影子了,原來是你偷偷給吃上了。你是什麼用心?什麼意思?人民大食堂沒有給你吃飽嗎?共產黨沒有給你吃飽嗎?你以偷白菜來給人民公社、給人民食堂、給大躍進抹黑嘛?你說、你說,你到底安的啥黑心?」
牛根財對我爺一陣子拳打腳踢,吼叫著問:「你吃飽著沒?你說,人民公社叫你吃飽著沒?大食堂叫你吃飽著沒?」
「飽著、飽著,頓頓都飽著。」我爺眼睛已經腫著睜不開,滿嘴的血污流到胸前的白菜上。
「飽著你還偷,半夜起來偷,你要不要逼臉?對大食堂不滿著、對我不滿著,你這個老地主、老牲口,看你還偷不偷!看你還偷不偷!下回再偷,我就把你狗日的老球割了去。」
看著牛根財打我爺,我和妹子水珠又心疼、又害怕,但嚇得一句話也不敢說。我們也是地主成分,平時外面見到爺也不理他,不和他說話,害怕被旁人看見。我們想表現出和他劃清界限,想被人看得起些。眼看著幾個人猛打我爺一個人,已經低著頭不動彈了,口角的血水一絲一絲地往下掉。
「吃飯了、吃飯了。」食堂管理員喊道,人們散了,提上盆盆罐罐往食堂擁。
「不准給這個老牲口吃飯,吃白菜吃得飽飽著。叫餓上幾天。以後誰再偷生產隊的東西,這就是樣子。」
牛根財解開核桃樹上的繩子,一抽,我爺一下子癱倒在地上,白菜跟著摔碎了一地葉子。他聽到食堂開飯了,本能地呻喚:「爺,好爺,給我上半碗湯,半碗,叫我喝上一口。」我爺苦苦哀求道。或許他能感覺到自己在世上的時間不會多了,只想再喝上半碗熱湯,帶一點麵氣。
「牛金斗,你一個老東西有啥用處?停你幾天飯,看你骨頭硬還是我硬!把你個地主分子餓死,還節省些糧食。」
食堂那麼多人出出進進,沒有人過來看一下我爺、沒有人給他一口水喝,他就躺在食堂門口。我和妹子水珠想抬我爺起來,也抬不動,也沒有人願意幫忙。我讓我妹子看著,到地裡找我大。「大!快些!快些!我爺叫隊長打了,不叫吃飯。」(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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